老馬識途,沐光而行

文/肖姍姍

2024年1月13日,農曆臘月初三,馬識途110歲生日。“百年曰期、頤。”而他,已經跨越百年,度過108歲茶壽,這再往上,就是天壽之年了。

我與馬老熟識於2017年,我至今保留着第一次合影的照片。那時的他,已經是百歲老人,卻沒有百歲的明顯印跡。兩鬢蒼蒼,但頭髮密密匝匝,根根倔強。他笑起來,慈祥外更多了些可愛,滿面紅光,額頭通亮,當時總覺得以前就在哪兒見過他,有種久別重逢的親近。後來想起,我應該是把他和年畫裏的壽星公做了重疊,有次給阿來提起,阿來居然不假思索地說:“就是他,就是根據他畫的。”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更讓我對馬老的印象加深了。

2017年,肖姍姍與馬老的第一張合影 

那幾年,馬老經常公開出席各種活動,思維敏捷,講起話來中氣十足。所到之處,無一不震驚,“百歲啊!太厲害了!”這樣的聲音伴隨了馬老很多年,100歲、105歲、108歲、109歲……然後,110歲,他的長壽像一個傳奇,一直講,一直講不完。這期間,馬老曾接受過採訪,分享過自己的一日三餐,和自創的健身操,還有一些被外界定義爲“祕訣”的長壽之道。我見過馬老打拳,有時他站在自家的小花園,有時就在自己的書房,一招一式,爽利勁道,還有一股子可愛勁兒。人都說,老小,老小,馬老性子裏的頑童氣息,也是一年一年地蹭蹭冒。馬老的女兒,馬萬梅,我叫她“萬梅姐”。有次跟她聊起馬老的飲食,萬梅姐說,沒什麼特別的,紅燒肉、回鍋肉、豆瓣魚這些川菜都愛喫,不過因爲身體原因,都要求馬老忌口,喫一些很清淡,煮得很軟的菜。老年人,喫耙耙菜,按說應成習慣。突然有一天,萬梅姐告訴我,馬老最近換口味了,我是真的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他迷戀上了咖喱!咖喱雞或者用咖喱煮的素菜,他都喜歡得很,有一年,年三十,萬梅姐給我發來一張照片,年夜飯上一大桌子菜,雞鴨魚豐富得很,但馬老面前的盤子裏,就只盛着咖喱菜,滿面通紅的馬老,喫得嘬起了嘴巴,就像小孩子包着一口愛喫的東西,嘬了半天,都捨不得下喉。我捧着那張照片笑了,想起馬老曾經湊近我耳朵說的那句:“我好喫。”我在心裏應了一句,嗯,您確實好喫。

馬老戲稱自己是“五得”之人:喫得、睡得、走得、寫得、受得。這其中的“寫得”,便是最爲外人所知的了。他1935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清江壯歌》《夜譚十記》《巴蜀女傑》《京華夜譚》《雷神傳奇》等,長篇紀實文學《滄桑十年》《在地下》,中篇小說《三戰華園》《丹心》,短篇小說集《找紅軍》《馬識途諷刺小說集》,散文集《西遊散記》《景行集》,雜文集《盛世微言》,回憶錄《百歲拾憶》……幾十年來寫下了700餘萬字的各類體裁的文學作品,而最令文壇側目的,莫過於他在2017年,103歲患癌之時,寫完了擱筆38年的長篇小說《夜譚續記》。當時在病房,馬老趴在病榻的小桌上,左手纏着紗布,右手握着鋼筆,在稿紙上拼命地寫。“他當時的感覺就是時日不多,所以隨時都在寫,生怕寫不完就走了。”提及父親病中創作之事,萬梅姐很是敬佩。後來馬老親口給我講述過那個過程,他說得輕巧,還十分幽默:“醫生護士看到我,都覺得這個人幹啥哦,生了病不休息,還一天寫寫寫。”2018年1月24日,馬老出院,《夜譚續記》初稿寫成。更令人驚喜的是,醫生告訴馬識途,經過治療,肺上那個腫瘤陰影竟然看不到了。馬老有些小得意,逢人便說:“咋個,癌魔和我鬥,落荒而逃了嗎?”

2020年6月,《夜譚續記》出版,正當文壇驚呼:如此高齡,依然創作,世界罕見!這個老頑童畫風一轉,就在7月5日的早晨,突然讓萬梅姐給我發來一紙“封筆告白”,“我年已一百零六歲,老且朽矣,弄筆生涯早該封筆了,因此,擬趁我的新著《夜譚續記》出版並書贈文友之機,特錄出概述我生平的近作傳統詩五首,未計工拙,隨贈書附贈求正,並鄭重告白:從此封筆。"天知道我當時的感受,大腦一片空白!信息量太大,我消化了好一會兒!打開電腦,一個字一個字敲下轟動全國的獨家新聞《106歲馬識途發佈封筆告白》。之後,全國各地的新聞追訪鋪天蓋地而來,而馬老穩坐書齋,兩耳不聞窗外事,揮毫潑墨好自在。

馬老與阿來 

“我們雖遺憾,但是祝福!”那天,阿來接到我電話,說了這樣一句話。可能後來還是有些好奇,7月24日,阿來叫上我,一起去看望馬老。去的路上,阿來唸叨:“106了啊,寫到現在,了不起!”到了馬老家,一個不問“爲什麼”,一個不說“所以然”,兩人聊《雲中記》,聊《夜譚續記》,話匣子打開了,馬老突然拿出幾張稿紙,拉過阿來,多激動地說,他又寫了幾首古體詩,當時我和阿來就笑了,阿來故意反問:“不是說封筆嗎?咋個還在寫?”馬老耳朵不好,就當聽不見,又繼續說:“你知道我的革命經歷,我一直在想,藏族和漢族人民之間融合,他們的感情、友誼。長征時,有很多生在藏區的孩子,我曾經有個打算,想搞個電影,‘雪山姊妹花’,講述尋找革命後代的故事。兩姊妹,長征時,一個留在了藏區,幾十年之後,她們久別重逢……我連提綱都寫過,但我做不出來了……”阿來衝我雙手一攤,笑說:“你看!還封筆,提綱都寫出來了。”

封筆不停筆。這是阿來在回去的路上,幫馬老總結出來的現狀。還真給他說對了!時隔半年,2021年3月,我和阿來又去馬老家,這回更是讓我們倆驚掉了下巴——書法不斷在寫,更重要的是,馬老對甲骨文的研究從未停歇,他封筆後的新書,甲骨文研究著作《馬識途西南聯大甲骨文筆記》即將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他還揮毫潑墨,親自題寫了書名。

這個老頑童!我頓時有種被“欺騙”的感覺,又好氣又好笑。難怪自2017年起,我每年去探望他時,總能看到他在一本本臺歷上寫寫畫畫。仔細翻看和交流方得知,那都是他寫下的關於甲骨文的研究筆記。他說:“我在西南聯大的時候,語言文字專業,聽唐蘭、聞一多的課,我做了很多筆記。其中,近現代著名文字學家、歷史學家唐蘭給我們上《說文解字》,講金文、講甲骨文,非常精彩,他們都不寫講義的,但我都記下來了。”馬老很遺憾,那些珍貴的筆記因爲他曾經的地下工作的絕密性不得已銷燬,但他卻自信地表示:“不過,它們都在我的腦子裏!”2019年的時候,馬老給我提過一嘴:“我想寫出一本書,關於中國現在的文字和過去的文字,用現在的文字來追溯字源。”當時,馬老還擔心能不能成稿,也不知道能不能完稿,能不能出版更是沒底,我也權當是他“封筆”之後的消遣,沒成想,那些“檯曆”真的要變成書了。

2021年11月,該書正式出版,“封筆”的作家馬識途以學者身份,驚喜返場!拿到書的第一時間,他給我和阿來都簽了一本,一如既往堅定地把我的名字“姍”寫成了“珊”,糾正不了,因爲他說:“‘王’本‘斜玉旁’,玉,象形。甲骨文字形,像一根繩子,穿着一些玉石。”石之美者,有五德,潤澤以溫,仁之方也……一位百歲巨匠,動用甲骨文,追根溯源地賦予我一個更美好的名字,他是真把我當親人。這些年來,馬老出了新書,總是會親自擬出簽名贈書的名單,都是他珍視的親朋好友,而我的名字,那個“斜玉旁”的“肖珊珊”,常在他的名單裏出現,每每收到,心頭總有一股暖流。

這些年,經常給萬梅姐發信息,不時都會說到“謝謝馬老”,真不是一句輕飄飄的帶口話。回首這20多年的記者生涯,如果沒有遇見馬老,沒有如此真摯深厚的一場“忘年交”,我的職業生涯會少很多光彩。馬老那宛若孩童的樂天精神與赤子情懷,潤物無聲,我是被滋養的萬萬分之一,更是被他一路扶持站在光裏的人。

2022年,四川日報創刊70週年。全報社上下一個很真誠的心願是,得到來自馬老的祝福。而彼時,馬老已久不爲外人提筆。4月的一天,我給萬梅姐發去消息,誠惶誠恐,誰料,馬老欣然應允。寫什麼?怎麼寫?馬老非常重視。萬梅姐給我描述了那些過程,“我幫他把紙一張張疊好,鋪平在他的書桌上。他打了不少草稿,但都沒有成稿。”一天午後,馬老一個人在書房,靜靜地坐着,思考着什麼,家人就沒有過多打擾。“結果,我過了一會兒回來看,他把寫好的字交給我,說,寫好了。”“勿忘初心 牢記使命 中國特色 人民爲本”——16個大字,筆法勁道,墨韻淋漓,落款:茶壽老人馬識途。

肖姍姍與馬老 

如今,我的書櫃裏,珍藏着不少馬老爲四川日報大小活動的題詞;我的手機上,保存着一段又一段馬老爲四川日報錄製的視頻。那裏有馬老爲四川日報全媒體主辦的“追光”天府人物推介活動題寫的“追光”;有馬老致謝川觀文學獎的感言;有馬老給四川日報讀者送上的新年祝福;還有馬老爲了拒絕外界探訪,寫下的“拒客書”……這些年,我一次次翻閱,一幀一幀劃過,那些最溫暖的記憶,總讓我倍添勇氣。我一直相信,只要我轉身,馬老都在那裏,打着那束燦爛的光。

何其有幸,馬老沒有真的封筆!讓我們可以一次次見證他書寫的傳奇,一個革命者的堅定、剛毅與一個文學家的熱情、活力,融入他的血脈,如潮湧動生生不息。

何其有幸,馬老將迎來他的110歲!讓我們可以親歷人世間生生不息的奇蹟,“知天命、樂逍遙;此可謂、壽之道。”這是馬老的生命信條,也是我們一生追尋的人生真諦。

祝馬老生日快樂!願您日日活得簡簡單單,歲歲悟得塵世悅然。

(原文標題爲《老馬識途,沐光而行——寫在馬老110歲生日到來之際》)

編輯:朱陽夏    責編:陳泰湧    審覈:馮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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