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53年,7月。

途流湖北荊州的長江流域上,一艘已經殘破不堪的龍舟正在江面上快速疾馳。

龍舟之上,幾個士兵正在用力划槳,而他們身後,是一個十分消瘦的年輕人。

寶錦盤發,腰間佩玉,黑紅的華服,軟犀的靴子,毫無疑問,這是一位很有身份地位的人。

但此時,他原本莊重的盤發已經凌亂不堪地垂落到腰間,而一身龍紋的華服更是袖袍盡裂,血跡斑斑。

這個人是誰呢?

正是南梁武帝蕭衍的第八個兒子,蕭紀。

舉目望去,江河渺茫,長天秋水共一色,水勢湍急,水流洶湧。

百年以後,唐代詩人杜甫面對長江,曾留下過“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的感嘆,但此時此刻,蕭紀卻沒有興致體味長江的波濤洶湧,氣勢雄渾。

身後,幾艘戰船正窮追不捨,身前,一艘龐大的艦船橫亙於江面之上,攔住了去路。

此刻,蕭紀已陷入絕境。

幾艘戰船合圍,龍舟再也劃不動了。

那體型龐大的艦船上“騰騰騰”跳下來三十多名兵士,立足龍舟之上,已經將蕭紀團團圍住。

領頭的兵士,是一個叫做樊猛的人。

(樊猛形象)

他手持一杆銀槍,寒光閃爍,氣勢奪人。

而被圍住的蕭紀,手無寸刃,他的身前只有一張小小的茶几。

樊猛右手持槍,舉槍便刺,蕭紀無從躲閃,只能繞着小小的茶几周旋。

他一邊跑,一邊從茶几下拿出一袋子沉甸甸的金餅來。

朋友們,這可是貨真價實的黃金。

蕭紀拿出袋子,擲向樊猛,用幾乎哀求的語氣說了這麼一句話:

“以此僱卿,送我一見七官。”——《資治通鑑·卷一六五》

樊將軍,這袋金餅價值連城,今日我贈予你,不求其它,只求你讓我見我的哥哥蕭繹一面。

金餅被蕭紀擲出,散落在地上,發出奪目的,耀眼的光芒。

但樊猛卻冷笑一聲,只輕輕地回應道:

“天子何由可見!”————《資治通鑑·卷一六五》

皇帝是你想見就能見的麼?

話音未落,樊猛長槍刺出,正中蕭紀胸口,蕭紀冷哼一聲,已然命喪龍舟之上。

江水流淌,明月高懸,江面上重歸寧靜,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題記

(南梁王朝)

公元548年,太清二年。

南梁王朝爆發了一場十分嚴重的叛亂。

大將侯景舉兵反叛,一舉攻陷了南梁都城建康,順道把梁武帝蕭衍給俘虜了。

我們知道,南北朝是個十分混亂的時代,天下分南北,隔江相對峙。

在江南,荊湘一帶,先後有四個政權當家,分別是南朝宋,南朝齊,南朝梁,南朝陳。

眼下這個時節,正是梁武帝蕭衍篡齊自立,建立南梁的第四十六年。

侯景同志掌握了主權,入主建康,成爲了天字頭一號的權臣。

權臣當家做主,那麼做皇帝的肯定要倒黴。

果不其然,侯景把皇帝囚禁在別宮之中,不給水不給飯,居然把武帝活活給餓死了。

開國皇帝餓死宮中,這恐怕還是開天闢地頭一遭。

皇權旁落,接下來被擁立的傀儡皇帝的日子,也不好過。

梁簡文帝蕭綱,登基不足兩年,先被廢黜,後被侯景殺害。

梁廢帝蕭棟,做皇帝更是連一年都沒到,就把皇位規規矩矩地讓給了侯景,那是在公元551年。

這一年,侯景篡梁自立,成立了全新的侯漢政權。

(侯景形象)

南梁走到今天這一步,基本上就算涼了。

雖然南梁暫時覆亡,但南梁皇帝們不像前兩朝的劉宋和南齊的皇帝們那樣喜歡殘殺親族,所以散落在各地的南梁皇室還是不少的。

這幫南梁皇室之中,勢力最大的,有兩位。

第一位是梁武帝蕭衍的七子,湘東王蕭繹,屬地在荊州。

第二位是武帝的八子,皇子蕭紀,屬地在成都。

兩位皇子勢力都不算太小,聽說侯景篡權自立,當時就坐不住了。

蕭紀率先組織了十幾萬人馬,二話不說就打算出兵討伐侯景,但他剛要出發,卻被哥哥蕭繹的一封書信攔住了。

書信上的內容十分簡單,只有短短一句話:

“蜀人勇悍,易動難安,弟可鎮之,吾自當滅賊。”——《資治通鑑》

什麼意思呢?

蕭繹表示,兄弟你的屬地在四川,當地民風彪悍,你在當地鎮着他們那自然沒事兒,但你要是全軍出擊,傾巢而出,保不齊當地的蜀人就會發生叛亂,所以爲了保險起見,你還是老老實實的在成都待着吧,討伐叛軍侯景的事兒,交給我就得了。

這話說得十分友好,滴水不漏,滿滿都是兄弟情深,我怕你受傷,所以髒活兒累活兒我來幹。

但實際上,蕭繹之所以勸阻蕭紀率先出兵,並不是擔心自己這位弟弟的安危,而是怕蕭紀快速平定侯景之亂後,借勢稱帝。

您還別說,蕭繹這麼一頓糊弄,還真就把蕭紀給糊弄住了。

蕭紀一看,兄長如此關愛自己,那還說什麼了,我就老老實實地在成都等着我兄弟傳捷報就得了。

結果蕭紀不僅等來了捷報,還等來了哥哥蕭繹已經平定叛亂,並且意欲稱帝的消息。

直到這時,蕭紀才明白,自己被耍了。

(蕭紀形象)

口口聲聲說是關心我的安危,實際上,你是怕我搶的你的皇位!

蕭繹啊蕭繹,既然你不仁,那就別怪我不義了。

於是,蕭紀同志搶先一步,於公元552年,在成都率先稱帝了。

平定叛亂的蕭繹知道自己早晚要和弟弟撕破臉,索性也不裝了,攤牌了,不久之後也即位登基,改元稱帝。

一國無二帝,天下無二主,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再也沒有什麼迴旋的餘地,既然如此,那就打唄!

南梁原來的首都是在建康,然而侯景之亂已經把曾經富麗堂皇的建康城化作了一片焦土,所以蕭繹登基,把都城定在了江陵,也就是今天的湖北荊州。

在討伐侯景之前,蕭繹的兵力其實是要大過蕭紀的,但是來來回回又是殺敵,又是平叛,這就折損了不少人馬,所以蕭繹登基之後,論軍事實力反而不如蕭紀了。

蕭繹不是傻子,他知道以現在自己的實力,如果硬碰硬,肯定沒戲,搞不好自己就得被蕭紀給收拾了,所以他果斷決定,搬救兵。

所謂南北朝,南方有政權交替,那麼北方自然也有政權交替。

南朝的宋武帝劉裕初開南北朝時代,建立南朝的第一個政權南朝宋的前後,北方的遊牧民族,鮮卑族也逐步統一草原,建立了北魏。

(宋武帝劉裕畫像)

北魏政權比較穩定,一直持續到梁武帝蕭衍建立南朝梁的前後才逐漸衰敗。

北魏朝堂的兩位大臣,分裂了北魏,各自單幹,建立了西魏和東魏。

而蕭繹找來的幫手,就是勢力範圍處在蕭紀身後的西魏。

你想跟我打?我先找個幫手偷襲你的後方,我讓你首尾難顧,我看你如何是好!

從軍事意義上來講,這的確是不太好辦。

敵人在長江對岸,戰機刻不容緩,但自己如果率軍傾巢而出,自己的大本營必然會被西魏軍隊偷襲,搞不好後院起火,家都沒了。

難辦,相當難辦。

但讓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蕭紀做了一個十分驚人的決定。

他毅然決然地放棄了原本屬於自己的蜀中大片區域,全軍南征,順長江而下,打算和蕭繹拼命。

家?我不要了!我說什麼也要先把你蕭繹給收拾了!

蕭紀要放棄蜀中全軍南渡的消息很快傳遍了軍營,但將士們的興致卻不是很高。

原因不外乎一點,這些將士們大都家在蜀中,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他們十分不願意放棄自己的家園,長途跋涉,到外地作戰。

思鄉之情,實在可以理解,但戰機稍縱即逝,蕭紀家都不要了,軍隊必須儘快出發。

於是,蕭紀把自己在蜀中經營多年所積攢下的財富全都拿了出來,共計金餅100箱,銀餅500箱。

(金餅)

在誓師出征的會議上,蕭紀對將士們許諾,只要大家跟着自己好好幹,早晚有衣錦還鄉的一天,我手裏這些金銀,就是用來給你們發俸祿的。

只要你們作戰勇猛,立了戰功,別說這些金餅銀餅我會全都賞賜給你們,以後就是金山銀山,你們也有得拿。

蕭紀這麼一動員,大家眼裏可就放光了,家也不想了,故土也不思念了,紛紛慷慨激昂地表示,自己願意跟隨蕭紀共同進退。

在這些財物的激勵之下,戰士們果然奮勇殺敵,屢立戰功,軍隊順着長江一路高歌猛進,眼見就能擊敗蕭繹,一統江南。

南征勢如破竹,但蕭紀的心裏卻開始犯嘀咕了。

將士們跟着自己賣命,風裏來雨裏去,整日刀口舔血,按理說應該把自己手裏這些金銀賞賜給他們,況且自己當時也許下過這樣的承諾。

但這些金餅銀餅可都是當初自己一個銅板一個銅板攢下來的,真要是這麼撒手全都賞賜給將士,自己還真有點捨不得。

於是,我們的蕭紀同志反悔了。

將士們立下戰功,來討要封賞,蕭紀要麼裝病,要麼躲着不見,要麼就謊稱軍務繁忙,容後再議。

反正總而言之一句話,話我的確說了,但錢我也的確給不了。

時間一長,將士們明白了,咱們這位皇帝,現在眼見戰事勝利,用不着咱們了,他想耍賴不給了。

說是給咱們兄弟金餅,其實上是給咱們畫餅。

將士們不幹了,大家認爲自己受到了蕭紀的矇騙,軍心動搖,於是仗也不好好打了,信心也沒有那麼足了,乃至還有很多將士,要麼偷偷溜走,要麼投誠蕭繹。

這回算是完了。

情況急轉直下,蕭紀帶領的軍隊一來減員嚴重,二來軍心渙散,連喫好幾個敗仗,到最後,居然被蕭繹組織起的精兵給打了個灰頭土臉,支離破碎。

這叫什麼?功敗垂成。

公元553年,曾經有着絕對優勢的蕭紀聲勢一落千丈,混到最後,居然只剩下幾十個老弱殘兵,他本人在長江上撐着一支殘破不堪的龍舟逃竄,結果被蕭繹手下的將士合圍,身死亂軍之中,稀裏糊塗的就結束了自己的一生,也就是本篇文章開頭出現的那一幕。

(梁元帝蕭繹畫像)

蕭紀死了。

但蕭紀之死,不在於士兵的質量不精銳,也不在於將領的能力不優秀。

天時地利人和,蕭紀基本上都佔全了。

但他最終還是失敗了。

他的失敗,源自於他吝嗇的性格。

他那一張張價值連城的金餅,變成了給將士們畫餅。

蕭紀守住了金餅,但卻由此失去了人心。

人無信不立,這個道理從古至今,都是通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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