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輕易謳歌的四月天(組詩)

文/李之邨

 

開秧門的季節

 

不得不佩服土地催生的想象力

從漠漠水田中想象出一道道綠色的門

想象它們被一把鑰匙咔噠一聲打開

想象它們被一縷春風輕輕地吹開

想象春天一股腦兒喧鬧着湧進來

 

宮殿門口,渴望子嗣的老太監三聲響鞭

三跪九叩之後,面聖的大臣們魚貫退行

與此同時,山野蔓延着另一種膜拜

千千萬萬的人們

一步步後退讓道,千萬次地彎腰鞠躬

只爲五指下一行行秧苗,魚貫延伸

地壇金碧輝煌的殿頂高聳入雲

五色土模仿着大地的色彩繽紛

二十四節氣在農曆中威嚴地咳嗽

用長長的煙竿梆梆地敲響千層鞋底

廟堂與鄉野,同時匍匐於地

 

一叢叢古老的詩詞在山野裏蓬勃

那隻小小的螽斯彈碎滿天繁星

爲了三星在戶時共剪西窗紅燭

桃之夭夭的季節,豈能讓愛逃之夭夭

當粗壯的手臂拋出一兜兜長眼的秧苗

總有一雙白裏透紅的手,不讓它落空

高綰褲腿的妹子們撩起烏黑的長辮

低頭從水田裏匆匆看了一眼

整整一個冬天忘記對鏡梳妝的容顏

美得讓人眼直,燙紅自己的臉

她們扭着腰、仰着臉,雙手合十

接住一兜兜春天的重託

在田裏插滿一行行綠色檀香,隨風嫋娜

白鷺翩翩之處,悄悄飛起飽滿的祕密

 

春雨中

 

密集的春雨中,我緊繃了一冬的臉

從緊繃的雨傘上滑落,摔成八瓣

閃電瞬間接通四處亂爬的蚯蚓

田埂和那些帶泥的腿靜脈正在曲張

泥土溼潤得蠢蠢欲動

 

又一個春天來臨,好像認得又好像

第一次見面。掐痛一朵正在打苞的野花

不再掐第二下,抖落幾顆露珠

砸疼了腳背,再次確認:春天已經來臨

陽光快要擊穿烏雲之前

先放出一羣鳥鳴,它們尖巧的舌頭

勤快地擦亮一塊塊窗玻璃

我試着清了清嗓子,清楚聽見自己的

聲音。幾十個春天,幾千個幾萬個春天

沒有一個春天,不是萬紫千紅的樣子

我知道我應該歡呼應該激動萬分

應該和這個拿不準冷熱的季節

一起發燒一起瘋跑,一起說夢話

一起在荒原上五彩繽紛

 

又是人間四月天

 

又是人間四月天

我知道,她並不需要我

加入輕巧謳歌的行列,她不需要鮮花

不需要青草,也不需要綿綿細雨

那些都已經氾濫得多餘

 

那就以雷鳴、閃電和冰雹來映證

春山如黛春雨如絲春草如茵的難得

何況

總有一些春天要被人沿街叫賣

再溫柔的春天也脫胎於電閃雷鳴

 

太遲了,弄懂這一切的時候

不完美的春天,我們的春天

早就飛也似地跑得很遠很遠

只剩下一些歌頌她的完美詩篇

有一些美得青翠欲滴的詩

已經讓一些人枯守春天,失去了

夏天、秋天和冬天,而且終生無悔

它們粘在柳條上

隨風播撒對緋聞過敏的風疹

而柳條則在風中輕輕地抽打

抽打着不圓之月

一半亮着,另一半就消隱

如同黑白雙魚

你繞着我,我繞着你

不再接近一步,也不再分離

 

雷聲

 

雷聲與雷聲之間的空白地帶

一片寂靜、寂靜得可疑

我清楚地聽見一根針轟然掉下

聽見一萬顆心臟跳動之聲

所有等待下一陣雷鳴的空地上

都躺滿橫七豎八的雷聲

 

低頭尋找雷聲轟炸後的彈坑

在所有解凍的湖泊、水池和小水凼

一羣羣黑色的彈片搖頭擺尾

絲滑平整的湖面圈圈漣漪

山凹裏紅光映着白光

桃花和李花騰起如霧的硝煙

柳絮還沒有散盡,有點刺鼻

我從此確信,春天誕生於一場

創世紀的爆炸,春天向來橫着走路

此後的一切,包括夏包括秋包括冬

都是她在呼嘯着四處橫飛

 

陽臺上

 

陽臺上,幾枝月季幾朵山茶

悄悄宣告,春天來臨

它們背後牽扯着一大片花海

金黃的油菜花和粉紅的櫻花

撲面而來

 

還不奪門而出,還不撲進山野

這個排名第一的季節

從來沒想過怎樣精巧地開頭

她挾着風雨裹着雷電說來就來

你也應該說走就走

 

在那些陰雨連綿的日子

在那些窗簾緊閉的日子

我們已欠下春天一大筆情債

現在,蜜蜂來了飛蟲來了

甚至怯生的小鳥也來了

它們不斷造訪這個小小的陽臺

執着地催我們還債

那就趕緊突圍

先把一枝三角梅伸出陽臺

 

作者簡介:李之邨,本名龔煒,教授,曾任教於重慶交通大學旅遊與傳媒學院,重慶市作協會員。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編輯:朱陽夏    責編:陳泰湧    審覈:馮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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