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水,寂靜的文明

文| 吳蕎

漢水安康段瀛湖風光 攝影/ 劉益波

“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漢是也”。上古時代,漢水是與長江、黃河、淮河並重的河流。漢水流域是中華文明最重要的發祥地之一,在歷史上曾譜寫出燦爛輝煌的篇章。漢王、漢朝、漢人、漢語、漢服、漢文化。江水湯湯,星河璀璨,皆因漢水。後來它沉寂了,並一直以沉寂的姿態,源源不斷地流淌着數千年的文明。它是一條精神上的“大河”。作爲我國內陸惟一一條南北走向的水道,它還是古代中國航運價值最高的河流,並通過蜀道串聯起中國歷史上最重要的兩個區域——中原和江漢地區。如今,漢水是中國水質保護得最好的河流,是南水北調中線工程的重要水源。這裏注重保護生態,限制開發。水,善利萬物而不爭,這也是沉靜的漢水之道。

漢水,爲華夏文明奠基

漢江源頭寧強縣毛壩河鎮小河村風光 攝影/ 白玉超

當我們站在信息科技無限發達的今天,用手機支付在街角買一個燒餅,用GPS 定位一輛小衚衕裏的共享單車,當我們每一個人,站在大數據面前無所遁形,內心既驚訝又暗含恐慌……這一切以信息科技爲標誌的人類新文明,正以加速度裹挾着地球上的人類向着無法想象的未來一路狂奔,我們幾乎來不及回望一下我們的來路,那些遠古的存在,那些見證過人類里程碑式的文明進步符號,都漸行漸遠地遺落在身後。

我們沿途丟下了很多東西,儘管它們依然烙印在地球的肌膚之上,刻寫在大地的骨骼之中,但我們儼然已不再需要。

我們甚至也不再需要一些村莊、原野、草地和森林……我們越來越多地將它們擴建爲城市、道路、廠礦和住房;還有河流,那些從遠古時期就奔騰着爲人類提供水源、交通的河流,如今它們早已不再通航,因爲它們既浮不起巨輪,也提不起速度。隨着現代路橋建設的高度發達,它們現在甚至都不會作爲一種備選的交通方式。很多河流,已經斷流,亦有很多的河流,河面上早不見船身帆影,現代文明已經將最古老的舟船文化遠遠地丟在了古人的詩裏。

回溯古代,河流是人類最天然的交通要道,它自成水路,開發成本低,運量大。對於水的利用和掌控,是人類與生俱來的生存能力之一。我國古文獻中對舟船的記載也很多,《詩經》裏說“誰謂河廣?一葦杭之。”《世本》中記“古者觀落葉以爲舟”“巴人乘土船浮夷水。”《爾雅·釋水》:“庶人乘泭”“並木以渡”。《越絕書》中說“方船設泭,乘桴洛河”。《論語·公冶長》載:“道不行,乘桴浮於海。”

這些典籍對舟筏的記載,完全能體現出水運在古代突出的價值。我們的祖先很早掌握了製造和駕馭舟楫的能力,在陸路交通不發達的情況下,高山密林往往能將人類阻隔,而一葦之航會比翻山越嶺容易得多。

漢水流域水系及文化遺存分佈 製圖/ Hleeow

一條大河

今天在這裏要說到的一條河,也許它久已離開我們的關注視野,但一聽到它的名字,我們皆會不由自主地心裏一驚,繼而靜默。是的,這條河在整個中華河流體系裏都是獨特的,惟一的,不可取代的,在我們心裏,它是一條“大河”,它從不張揚,也不浮誇,它一直以沉寂的姿態,源源不斷地流淌着數千年的文明,它是一條當之無愧的精神上的“大河”。

這條河就是“漢水”。

說到“漢水”“漢江”,中國人沒有不知道的。因爲漢水的這個“漢”,與中華民族息息相關,自從代表中華文明的漢語言文字誕生以後,中國人就從沒離開過“漢”字。漢族、漢語、漢字、漢學、漢風、漢韻、漢服、漢劇、漢白玉……凡此種種,若要追根溯源,都與漢朝、漢王、漢水的關係密不可分。以漢之名,皆源於漢水這條古老的河流。

上古時代的炎帝就生活在漢水流域,公元前2700 年左右,炎帝部落與生活在黃河流域的黃帝部落進行了幾次戰鬥,《史記》開篇記載黃帝與炎帝戰於阪泉之野,“三戰,然後得其志”。接着黃帝和炎帝兩個部落組成的聯盟共同滅掉了蚩尤部落,由此,中原大地上形成了一個新的部落,也就是華夏民族的主體,也給後人從此留下了一個共同的名字——炎黃子孫。

漢水,又稱漢江,在歷史上佔據重要地位,常與長江、淮河、黃河並列,合稱“江淮河漢”。作爲長江最大的支流,漢水全長1545 公里,發源於秦嶺南麓的陝西省寧強縣,向南穿越秦嶺大巴山脈,幹流流經陝西、湖北兩省,入鄂西北經十堰流進丹江口,再向東南,流經襄陽、荊門等地,於漢口匯入長江。漢江流域北以秦嶺及外方山與黃河流域爲界,東北以伏牛山、桐柏山與淮河流域爲界,西以大巴山、荊山與嘉陵江、沮漳河爲鄰,東南爲江漢平原,與長江干流無明顯天然分界。全流域面積15.9 萬平方公里,在現今行政區劃上包括陝、豫、鄂三省。

五門堰,古代低壩攔河灌溉工程,創始於西漢居攝二年(公元七年),位於陝西省城固縣城北,居漢江支流湑水河西岸,因渠首並列五洞進水,故稱五門堰。因其環境良好,現爲南水北調中線水源地。

攝影/ 稅曉潔/ 視覺中國

源遠流長

古時將江河淮漢合稱,認爲是中華文明中歷史悠久的四條大河。古人對漢水的認識也非常久遠,張良皋教授在《巴史別觀》寫道:“中國古人第一次見到、並予命名的大水是漢水。漢水至遲到春秋時期保持着第一大水的地位。”反映戰國時人的地理觀點的《尚書·禹貢》裏說大禹“嶓冢導漾,東流爲漢,過三澨,又東爲滄浪之水,至於大別,南入於江。”嶓冢即今陝西寧強縣境內的嶓冢山(漢源山),漾水即今之漾家河,滄浪之水即今丹江口至襄陽以西的漢水河段,三澨,當在襄陽以東不遠的漢水附近。

漢水流域的干支流水道至遲到先秦時期已是我國內河航運網的重要組成部分,因其能直達長安附近,與“渭、洛、汾、濟、漳、淇、淮”等“皆互達方域,通濟舢艫”,而承載着繁重的運輸任務。

據《尚書·禹貢》記載,在夏朝各州向帝都進貢,“荊州貢道”就是由漢水上溯丹江或唐河、白河而上,抵伏牛山南麓,然後翻山而過,經洛水入黃河到達帝都的。

丹江口水庫風光 攝影/ 楊颺

唐河和白河在流經南陽盆地之後匯成唐白河,是漢江的衆多支流中流域面積最大的一條,最終在襄陽注入漢江。丹江是漢江的另一條重要支流,發源於秦嶺南麓,歷史上航運發達,秦漢以前,丹江是通往帝都鎬京的一條主要通道。東晉穆帝永和十年(354 年),桓溫北伐,“水軍自襄陽入均口,至南鄉,步自淅川以徵關中”,走的正是漢水和丹江這條水路。明清時期更是丹江航運的繁盛時代,舊志記載那時的丹江沿河碼頭“百艇接檣,千蹄接踵,熙熙攘攘”。

正因爲有了丹江和唐白河這兩條重要的支流,漢江才能串聯起中國歷史上兩個最重要的區域——中原地區和江漢地區,從長江入漢水到達今天的襄陽之後,既可以轉唐白河沿水路繼續向北,也可以轉陸路走藍田武關道到達長安,從而將漢水流域與當時的國家政權中心(長安和洛陽)密切相聯。杜甫詩句“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到洛陽”,正是這條路線的實際應用,從巴峽穿巫峽,再沿長江水路到達襄陽之後,轉陸路從當時的陸路交通大動脈——武關道就可抵達洛陽。

作爲中國內陸惟一一條天然形成的南北流向的河流,漢水自古便是溝通我國南北方的重要河流,通過它連通了中原地區和長江中下游地區。再加上整個流域氣候溫暖溼潤,適合人類的居住、開發,漢水及其支流從陝川豫鄂這些人口密集的省份川流而過,是內陸地區重要的水源維繫,無論水上航運還是沿着河道峽谷以及濱水區域的通道,都爲溝通中國南北兩地提供了便利。

漢水流域自古戰事頻繁,商貿交通繁忙,這裏遺存有豐富的古道、古鎮、古器物、古戰場、古棧道、碼頭以及摩崖碑刻等多種形態的歷史古蹟,這使得漢水流域成爲中國中部地區不可忽視的古代文明地帶。

若從南北的水路和陸路的聯繫而言,在隋唐大運河開鑿之前,漢江在溝通江漢地區與中原地區南北兩地起了重要作用,在京廣鐵路打通之前,這條水道更是國家經濟交流、政治控制的命脈。

世界著名學者、英國劍橋大學教授李約瑟博士所著《中國科技史》就這樣評述:“漢水上游是古代世界的盛地,因爲漢水發源於秦嶺南麓,從這裏有道路通往渭河流域、北面的關中地區和西南面的四川地區。因此在整個中國的歷史上,漢水流域是長江流域和上述幾個地區之間的著名通道,同時也是古老華夏文明的源頭地。”

漢江流域上的璀璨明珠襄陽 攝影/ 趙興沛

以漢之名

自秦末楚漢相爭,漢王劉邦從漢水之濱的漢中“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最終北定三秦,奪得天下。由他建立的漢朝,對於中國的意義就已不止是一個政治上的王國和一個歷史上的朝代,更是泱泱華夏文化上的認同。漢朝是繼秦之後的大一統王朝,是漢朝將各種不同來源、背景的中國人融鑄成一個大家共有的身份認同,並且將漢文化的根系深深地紮根於華夏大地,使之具有了強大的生命力、影響力和包容力,這才使漢文化得以源遠流長。試想一下,如果當時劉邦的封地不是漢中,而是別的地方,那麼他就不是漢王了,後面也不會叫漢朝,那漢人、漢族、漢文化,可能都要更作他名,叫做“唐人”或者“宋人”什麼的。

梁思成曾寫道:“在歷史上,其他與中華文化約略同時,或先或後形成的文化,如埃及、巴比倫,稍後一點的古波斯、古希臘,以及更晚的古羅馬,都已成爲歷史陳跡。而我們的中華文化則血脈相承,蓬勃地滋長髮展,四千餘年,一氣呵成。”

漢文化成爲華夏文明以及中國國學的主體部分之後,伴隨着朝代更迭,也面臨過挑戰、破壞和斷裂的威脅,但漢文化強大的生命基因,使它在面臨威脅時,更多地表現爲同化、影響與包容異族文化,使中華文明成爲世界上惟一一個從4200 年前進入文明以後,就再也沒有中斷的偉大文明。

當我們一一審視在古代歷史上由尼羅河、恆河、幼發拉底河、底格里斯河、黃河、長江這幾條大河孕育出的四大文明——古巴比倫文明,古埃及文明,古印度文明以及中華文明,可以發現前三者在中古時期都已被異族文明徹底洗牌。

古巴比倫文明,原址即是現在的伊拉克,幾千年來永遠是戰場,炮火連連,它所在的兩河流域,誕生過世界上最早的城市文明——蘇美爾文明,然而現在卻沒有任何存檔,在伊拉克很少能夠看到古巴比倫文明的遺留。印度,代表着印度河流域文明中心的繁盛的哈拉帕(Harappa),形成於五千年以前,曾經的奢侈品之都,早已飛灰煙滅,而後來的印度文化也多次中斷,多次滅亡,歷經了好幾個文化斷層,上古、中古與近古印度的文化是互不相干。埃及,古老的象形文字無法被人解讀,經過歐洲多年入侵的混血之後,現在的埃及也很難找到真正法老的後裔,他們已被7 世紀興起的伊斯蘭文明徵服,原生文明既沒人看得懂,也沒有傳人來繼承。

只有在中國,今天我們的孩子還依然可以吟誦着兩千多年前老人家的話: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和2500 年前一樣的語言,一樣的文字,一樣的寓義,一樣的思想影響力!

我們如今的每一個人,依然可以從上下五千年的歷代古人前輩那裏獲取寶貴的知識和經驗積累,我們從《三字經》去了解人與社會;從《千字文》知曉宇宙天地;從“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去學習成長;從“勿以惡小而爲之,勿以善小而不爲”去習得人生的經驗;從“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悌下”,去體味古人的情感;從“風煙俱淨,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

去感受古人的遊歷,甚至還能對着秦朝大臣李斯手寫的《嶧山碑》,去體味2000 多年前的一箇中國人,他在書寫時是如何揣摩一個字的結構筆劃,從而獲得奇妙而細微的思古之情……

這正是漢文化的奇蹟。一種文明,在受到外敵侵佔後最容易被洗牌,越是弱小越容易被洗得乾淨。文明若要相對持久的穩定發展,它需要行政力量的護持,需要以國家力量來抵抗野蠻,捍衛文明。這首先體現在國家能否抵抗住外敵入侵,其次是一旦被異族文化侵佔,原有文明能否因其本身的強大基因而不會被格式化,甚至反被善待保留學習,或是同化異族文化。

幾千年的風雲際會,漢文化也和世界另外幾大古文明一樣,受到過外來文化的入侵和破壞。

自秦至漢,中原大地一直在遭遇來自北方野蠻力量——匈奴的侵襲,但在歷經西漢和東漢泱泱四百年文治武功之後,漢文化得以豐富、強大、傳承和發展,並奠定了強大的生命基因。

河南洛陽,二里頭遺址發掘現場。

攝影/ 張曉理/ 視覺中國

在南北朝時期,鮮卑少數民族出身的北魏孝文帝不僅接納了漢文化,還掀起了漢化運動的高潮,並決定遷都到農耕文明的中心地——河南洛陽,鮮卑族和漢族進一步融合,這使得漢文明不但沒有被消滅,反而變得更強大了。文質彬彬的漢文化,在此之後新加入了一些北方少數民族的陽剛之氣。野性的加入,使得漢文化又融入了新的能量。至13 世紀,蒙元時期一統中華,其暴虐統治使漢文化受到了不小的戕害,但元依然沿用着漢式國號、年號、廟號、諡號,文武分治、尊重孔子,以儒家爲官方意識形態,依然保持着中國漢式的文化結構和政治結構。至17 世紀滿人入主華夏,他們早在入關之前就主動開啓了漢化進程。1636 年皇太極改國號爲清,仿照明朝設立內三院(相當於內閣)、六部等中央政府機構,任用漢臣,重用漢八旗。入關後,清政府很快恢復科舉制度,積極學習儒家文化,並嚴格按照傳統儒家教育模式來培養士紳階層。

中國歷史上數次異族統治時期,無論在政治、經濟還是文化上,都相繼融入漢文化,成爲中華文化的一部分。從文化傳承的角度看,經歷了上下五千年的歷史變遷之後,現在地理意義上的中國,早已是泱泱華夏大家庭,漢文化的根系深深地扎入華夏的土地,兼容幷蓄着各種文明,成爲中國人靈魂上的根。如果說,“地理中國”是一個人的身軀,那“文化中國”就是這個人的氣質、精神,一個有底蘊的優秀的文化是進步者的主動選擇,也是立國的命脈,也正因爲漢文化本身的深厚與博大,我們看見中國的朝代可以更迭,但漢文化的生命力卻比朝代更加悠長。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漢水、漢王、漢朝、漢族、漢語、漢服、漢文化,千年流傳,一脈相承。從上古奔流至今的漢水,從《詩經》流淌而來的漢水,被譽爲“天上的銀河”的漢水,星河璀璨,一直映照着以漢而名的華夏大地。

漢源人家 攝影/ 白玉超

選自《中國三峽》雜誌2018年06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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