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周夢蝶”寓言的三重含義

莊子作爲中華文明史的源頭之一,其文章和言說影響後世至深,直至三千年後的我們自己,仍然都在與之對話,並在這一循環往復的過程中,返本歸源,以莊子思想,結合不同的時代狀態,翻出新意,從而產生出嘗試解決時代與人生問題的精彩思想。

在莊子的文章裏,最有名、最富詩意的的兩個動物寓言應該是“鯤化鵬”與“夢蝶”。“鯤化鵬”出自《莊子》第一篇《逍遙遊》之首,想象奇瑰,有開天闢地、宇宙洪荒之氛圍。而“鯤”化“鵬”略似世人所說魚龍之化,但所寄寓之生命含義更爲深刻。此處不多述及。“夢蝶”出自《莊子》第二篇《齊物論》之末,亦是想象奇詭,尤其是在該篇層層論述,其意似盡後,添景(影子)與罔兩(微陰)的對話,又似意盡。忽添此一喻,恰似神來之筆。雖然後世認爲此段可能是竹簡的混入,也許並非莊子原文所有。但這只是假說。即便如此,此段之出現,使得莊子之《齊物論》更爲圓滿。其事之原文爲:

昔者莊周夢爲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爲胡蝶與,胡蝶之夢爲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這一段話洋洋灑灑,可謂是浪漫抒情話語之極致。然而,雖然語句簡單,但語意有幾度曲折,實際上非常豐富。而且,因這種語言的修辭學,導致後世各取所需,形成了不同的解讀與想象的方式。

第一種爲詩人的想象與修辭。莊子之文影響後世之文甚多,“莊周夢蝶”幾乎也是一個慣常的主題。譬如稱作“元曲第一”的《夜行船·秋思》,“百年光陰如夢蝶,重回首往事堪嗟”,吟詠低徊不盡。又如李商隱的《錦瑟》詩,便是“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其詩說及人生的追懷與迷惘,“莊周夢蝶”爲其核心意象之一,而從情緒上來說,更是此詩的中心意象。因“莊周夢蝶”的第一句,“昔者莊周夢爲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就有此種迷惘之情的顯露,莊周夢爲蝴蝶,非常愉快(“自喻適志”正是形容此種愉快),但忽然夢醒,還是那個莊周。夢中的愉悅已成追憶。

李商隱《錦瑟》詩的含義,其實不出“莊周夢蝶”的第一句所表示的意思。而且,由於《錦瑟》詩的流傳與經典化,它所運用的“莊周夢蝶”之比喻,也成爲後來詩文的常見模式。詩人多借“莊周夢蝶”表達追悔、惘然之情感。換言之,因爲中國古典詩歌也以抒情爲特質,莊周的蝴蝶也成爲中國詩歌天空中的一隻翩翩蝴蝶。述其事者不勝枚舉。今之臺灣詩人也有以周夢蝶爲名者。

古典詩文中的“夢蝶”之喻,由莊子文章中的“夢蝶”的第一句而來,含義最淺,多爲抒發人生之感觸,以至於成爲濫調。此段之第二句,“不知周之夢爲胡蝶與,胡蝶之夢爲周與?”多見於傳奇小說,譬如傳奇裏有《蝴蝶夢》,述莊周裝死,其妻田氏守靈,莊子則化作楚王孫以試之。楚王孫向田氏求親,但忽病。田氏心動,欲劈棺以莊周之腦救楚王孫。其事出自“莊周試妻”,事雖荒誕無經,與“莊周夢蝶”關係也不算密切,但傳遞的是“莊周夢蝶”之人生虛幻無常之感。“莊周夢蝶”的第二句,可以說是物質世界的相通。雖然現代世界已經可以部分做到細胞的修復、再生,或轉基因,但是不同物質世界的相通與轉換,還是一種“科幻”或“奇幻”。

在莊子的文章裏,“莊周”與“蝴蝶”之間的轉換,則是通過“夢”來實現的。後世有一篇傳奇可以與“莊周夢蝶”相應,即湯顯祖所撰《南柯記》,說的便是落魄士人通過夢,進入螞蟻王國,而以螞蟻的形式,過人的生活。最後夢醒,又恢復爲人。湯顯祖的“夢蟻”與莊周的“夢蝶”,正是同一層面的故事。湯顯祖以螞蟻國的一生,來觀看與解析人之一生,所表達的意思很深。湯顯祖的其他幾部傳奇,如《牡丹亭》、《邯鄲夢》皆有夢,但只是人與人之間的交流與變化,尚未觸及人與物之間的轉換與變化。《南柯記》的境界、思考程度最高,而與莊子《齊物論》中的“夢蝶”相對應。這些文本,與“夢蝶”的第二句的意思相應,人生之虛幻無常之感,較之迷惘之情,更深一些。

莊子《齊物論》的“夢蝶”,其重心爲第三句,“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程度較前兩句高出很多。因莊周與蝴蝶,第一句說的是時間之別(夢與夢醒),第二句說的是空間之別(人之世界與物之世界),語意越來越深。而到第三句,則將時間與空間合爲一體。因莊周與蝴蝶原爲一體,但是在我們現在的時空中,莊周與蝴蝶是不同的物質狀態,人與物是分開的。

也即是,莊周與蝴蝶之別,其實是我們自身的限制所造成的,作爲這個具體時空的人,由於眼界與頭腦的侷限,只能認識到人與蝴蝶的差別。如果想打破這種侷限,向更高的狀態躍進,卻又無別的途徑,就只能通過“夢”這種形式來達到。榮格、弗洛伊德等精神分析學家,對“夢”的探索,雖各有解釋,但亦可看出,“夢”其實是一種人自身產生,但要擺脫人自身的限制,向上躍進的“權宜之計”。

再回到《齊物論》。這篇文章的篇名歷來闡釋很多,各不相同。張文江認爲,這篇文章的核心在於篇首的“今者吾喪我”之意。後文都是這一意思的展開與論述。篇首說的是南郭子綦的“悟道”,其所悟的便是“吾喪我”。“悟道”之後,人的精神狀態就不同了。正如文中所說“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吾”與“我”是一樣又不一樣的。一樣的,都是指自我。不一樣的則是“吾”與“我”既分又合。

如同“莊周”與“蝴蝶”。在更高的時空裏,“莊周”與“蝴蝶”其實是一體的,但是在我們的時空裏,“莊周”與“蝴蝶”又是不同的物質狀態。在從我們的時空向更高的時空躍進時,除了未來的科技、現在的夢二種途徑外,還有第三種途徑,就是“悟道”。這一途徑與後世之禪宗相似,即通過“頓悟”,擺脫思維的限制,從而達到生命的自由的狀態,也即“立地成佛”。

現今有“蝴蝶效應”之說,即“亞馬遜雨林一隻蝴蝶翅膀偶爾振動,也許兩週後就會引起美國得克薩斯州的一場龍捲風。”此是見微知著之說,程度上還不能與莊周的這隻蝴蝶相比。“莊周夢蝶”是“今者吾喪我”之寓言,或者說是如何達到自由之境界的寓言。反過來,佛家所說“破執”,不拘泥於“吾”“我”之分、“莊周”“蝴蝶”之分,才能達到真正自由的境地,也即“物化”。或許這正是莊子《齊物論》的題中之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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