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腫瘤專科醫生。臨牀工作十多年裏,見證生死離別似乎已成爲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在絕大多數的情況下,我看到的人們,都沒有勇氣去看到那個冰冷的事實,更談不上面對。


然而,其實與病房裏的哭天搶地相比,逃避帶來的痛苦,甚至遠大於分離本身。

於是,我時常在想:既然離別是必然要面對的事情,那我該如何在我的獨生女兒幼小時候,在她心裏爲她種下一顆種子。


讓她能在那個未知的將來,有勇氣獨自面對她最親近的人離去?


每年清明節,我們一家人都會回老家,爲故去的公公婆婆掃墓。


每一次,我都在墳前告訴女兒,那裏躺着你的爺爺奶奶,他們是爸爸最愛的人。


他們已經離開人世了,爸爸很難過,所以我們每年來看看他們。

然而,這並沒有什麼用。


對於女兒來說,清明節仍然只是每年固定的春遊:漫山遍野的筍子、蕨菜,可以抓青蛙,運氣好還有竹鼠——似乎這是一個很開心的節日。

而今年這個清明節似乎有點不同。

去年春節後,我家開始養了三隻小鸚鵡。


有點特別的是,它們都是從孵出來沒多久,毛都沒長齊的時候我們就開始養的。

一年的時間裏,女兒和三隻小鸚鵡建立起深厚的感情,每天悉心照顧它們;三個小傢伙也陪伴着女兒長大,給了她非常多的美好回憶。

不幸的是,其中一隻叫小米的鸚鵡,卻在兩個月前因爲生蛋過程不順利離開了我們。

這時候,女兒才真實地觸碰到了死亡和離別。

小米離去以後,女兒非常難過,痛哭了一晚上。


後來的幾天裏,我陪着她哭泣、難過,陪着她一起面對。


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她的情緒才平息下來,才能夠跟另兩隻鸚鵡平靜相處。

這兩個月裏,女兒也經常會想起來小米,會流眼淚。


我在她身邊陪伴着她,或者一起去樓下的花壇裏小米埋葬的地方,和她一起懷念我們家這隻離去的小鸚鵡。


這次分離事件所帶來的影響和衝擊,在某一天晚上呈現出了爆發式的後果:

在我陪她睡覺的時候,她突然說:我不希望外公外婆有一天離開我,我不能沒有他們。


然後女兒痛哭失聲。

我說:是的,有一天他們是要離去的。我們都會非常難過。

女兒說:我也不想爸爸媽媽有一天會離開我。

我抱着她說:是的,是的。

女兒說:小米離開我,我都這麼難過了,如果是你們離開,我會更難過的,而且會一直,永遠難過下去的~

我說:是的,是的,會非常難過的。

我抱着她,讓她哭了一會,等她稍微平靜點的時候,跟她說:你知道爲什麼清明節我們要回老家嗎?因爲爺爺奶奶一直活在爸爸心裏,就像小米永遠都在你心裏一樣。

你出生前的那個冬天,奶奶重病,交通全部中斷,醫院停水停電無法接診,爸爸急匆匆從外地趕回去。


冰天雪地裏,一個人從火車站走到農村老家,走了一整天。


大概你現在也特別能理解他那一路上有多麼艱難、有多麼悲傷。

但是現在,我們回去掃墓,你看到爸爸有那麼難過嗎?沒有,對不對?

奶奶剛去世的時候,爸爸也像你剛剛一樣哭得稀里嘩啦,傷心難過了很久。

經過這段悲傷難過的時期,後來平靜下來,逐漸能接受奶奶去世的事實,他把奶奶放在心裏。

女兒說:媽媽抱抱我。 



對於九歲的女兒來說,我之前那些年裏努力告訴她的各種道理都是不存在的。


我每年重複告訴她清明節的用意以及爸爸的傷感,她也並不理解。

學了心理學之後,我明白在家庭教育中,給年幼的孩子講道理,遠遠比不上一場現實的經歷。

總之,我所看到的,女兒對死亡的概念有所理解,與我之前自以爲是的講道理毫無關係。


她對死亡的全部認知,都來源於那個叫小米的小生命。


一年的時間裏,她和小鸚鵡建立起深厚的感情,然後又猝不及防的面對了死亡和離別。

這隻小鸚鵡的到來,以一種快速的版本,在女兒的生命裏演繹了一遍愛、喪失和哀悼的過程。

在這個過程中,我努力讓女兒看到我的死亡觀,我也儘量給她提供寬鬆的環境,讓她慢慢體會哀悼和喪失的過程。

在這個真實的過程中,大人淡定,她就淡定;大人迴避、恐懼,孩子就無法學會面對。孩子從中學到的,不是道理,而是態度。

我告訴她:可以把它放在心裏。


一個人對於死亡的概念,往往來源於他早年的經歷。

如果父母以一種溫和抱持的態度告訴他:身邊最親愛的人遲早有一天會離開。


那麼他就會慢慢地去理解生命和死亡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當離別到來,不是我們憑人的努力就可以逆轉的。


如果有一天真的要面對,他會知道,沒有人能永遠一直活着,但每一段路都會有不同的人陪伴他走。

如果他的父母告訴他:哭是正常的,悲痛是被允許的。


那麼他就可以即時釋放他經歷喪失時的情緒,而不是把這種情緒留到久遠的將來,刻進他的生命中,成爲他的創傷體驗。

如果還告訴他,淡忘或者淺淺的懷念都是正常的,他就不會對自己從悲痛中離開而內疚,也就不會糾纏,是否要爲了忠於那個已經離去的親人,而永遠不讓自己從哀悼和喪失中走出來。


他會知道,分離時,痛苦和悲傷都是被允許的。

 

又是一年清明時,請照顧好我們自己,也照顧好我們的孩子。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