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小華:無論我們是否意識到,孩子的問題、親子關係問題根本上都是父母的問題,需要檢討的是父母。同美國家庭相比,我們的養育問題嚴重太多,反思與改變已經迫在眉睫。

“爲了孩子的成功,我們的確竭盡全力。孩子能否成功尚在未定之天,當下的痛苦卻是實實在在!”

把愛變成繩索,把期待變成鞭子

思思是我所在城市一所名校的初三學生,還有兩個月就要中考了,她卻精神萎靡,要麼不去上學,在家睡覺、玩遊戲、看玄幻小說,父母好說歹說好不容易去了學校,整個上午基本上處於迷糊狀態,根本聽不進課。

她不想再爲考試付出努力,“太累了”、“爲什麼一定要上大學?”她只想熬到初中畢業就找份工作,不再依賴父母生活,如果因爲年齡原因,無法進入勞動力市場,那就讀個職高。思思素來是個乖乖女,從小學業優秀,一切都在初二下學期的一個晚上改變。

那天晚上,臨近午夜,作業還沒寫完。思思困極了,想睡覺,守在一旁的父親不許。父女爆發了嚴重爭吵,盛怒之下,父親揚手一杯茶水潑到她臉上,她頓時崩潰,哭着喊着奔向窗前,揚言要跳樓……

第二天清早,思思神思恍惚,已不記得夜間發生的事,只是反覆唸叨:“有人要打我,有人要打我”。

她在精神衛生中心住院治療一個多月,“根本沒有效果”。出院後,每天服用抗抑鬱藥、安眠藥。藥物沒有恢復她的精神、心理狀態,反令她白天困頓、乏力。她讓父母別再對她寄予希望,再生一個孩子。

怕女兒輕生,母親辭職做起了全職媽媽。她恨自己軟弱,爲沒能抵擋丈夫對女兒的高壓管控後悔不已;曾經志滿意得的父親愧悔交加,深恨自己毀了女兒的前程,他請求女兒回到升普高、考大學的“正常軌道”,唯其如此,他才認爲女兒原諒了他。

這是一個常見的例子。中國太多中產父母把子女養育作爲家庭的重心,出於對子女近乎狂熱的愛,爲了讓子女將來過上好生活,爲他們設定了一條通往“成功”的路徑:考大學,或者說,考名牌大學。養育的重心遂圍繞子女教育展開,教育的重心又落實在考試成績上。

我們自認爲對孩子關懷備至,盡其可能爲孩子營造了良好的生活環境、學習條件——“現在的孩子太幸運了”、“生在福中不知福”,我們常這麼說。

爲了孩子的成功,我們的確殫精竭慮。我們能否幫助孩子成功尚在未定之天,孩子們當下不快樂卻是真實的。

這首先是因爲,孩子們嚴重缺少自由、自主,而且,父母的付出是要求回報的,孩子得“聽話”、得“感恩”,得嚴格按照父母設定的道路走,拿出好成績,以及滿足父母設定的其它理想化要求。

我們就這樣把愛變成了繩索,把期待變成了鞭子,孩子無論多好的成績也還是不夠好,無論怎麼努力都還有繼續努力的空間。孩子彷彿是學習和考試的“勞工”,父母類似嚴苛的“監工”,彼此之間關係緊張,大小摩擦頻仍。

如今的父母聚會,申討孩子“叛逆”是一個重要議題;孩子們聚首,吐槽父母嘮叨、專制、不可理喻是常規節目。

孩子“叛逆”的年齡比二、三十年前大大提前,有小到七、八歲的小學生,初中生、高中生就更多了;兒童抑鬱、自殺的年齡也屢創新低。

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孩子的成長沒有達到預設的養育目標,親子關係緊張的狀態更令人備感困惑。父母通常歸咎於孩子和社會、文化環境,解決辦法往往是加強規訓、升級打壓,還有人呼籲恢復傳統孝道。

這都不得其法。正如美國養育革命先鋒人物、斯坦福大學前新生教務長朱莉•利思科特-海姆斯指出的,孩子的問題根源不在孩子身上,而在於父母錯誤的養育方式。

無論我們是否意識到,孩子的問題、親子關係問題根本上都是父母的問題,需要檢討的是父母。

不得不承認,同美國家庭相比,我們的養育問題嚴重太多。美國孩子擁有更多的自由、自主,親子關係比我們好得多——調查顯示,很多美國年輕人把父母視爲最好的朋友、最崇拜的人。

不誇張地說,我們的養育方式陷入了空前危機,反思與改變已經迫在眉睫。

親子關係的背後其實是權力關係

1967年,美國發展心理學家戴安娜•鮑姆林德歸納了放任、專制、權威三種養育模式;

1983年,心理學家埃莉諾•麥考比和約翰•馬丁對鮑姆林德對分類做了修改,以“放縱型”取代“放任型”,並增加了“忽視型”;

20世紀90年代,吉姆•費伊和福斯特•克林納發明了“直升機父母”一詞,指父母像直升飛機一樣盤旋於子女頭頂,對子女實施指揮、控制、幫助。

2016年,朱莉.利思科特-海姆斯在《如何讓孩子成年又成人》中指出,專制型父母和放任/放縱型父母都可能同時也是直升機父母。在我看來,直升機式行爲加劇了專制型養育和放任/放縱型養育固有的問題,也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對媽媽全職帶孩子、全天候圍着孩子轉的做法持謹慎態度。

不同的養育方式對應不同的溝通方式,體現不同的權力關係:

放任/放縱型家長對孩子幾無要求,有求必應;他們不願制定規則,也不提出期望,因此缺乏規訓的基礎和需要;可能會提醒、嘮叨,但很少落實口頭威脅所要採取的行動。

這類父母和子女不存在權力爭奪的基礎,親子之間不容易發生衝突。這類父母如果同時是直升機父母,更容易“寵壞”孩子。這類父母在中產父母中佔比較小。

忽視型父母對孩子既缺乏愛的情感和積極反應,又缺少行爲方面的要求和控制,一般只提供食宿衣物等物質需求,不在精神上提供支持。

這類父母與子女不存在權力爭奪的問題,基本上沒有盡到養育之責。這類父母(以父親居多)佔有相當比例。

專制型:這類父母主觀性強,高標準、嚴要求;期望孩子服從、尊重自己;習慣於訴諸恐嚇、羞辱、打壓、懲罰;他們不傾聽子女,不解釋自己的行爲理由。這類父母和子女常常發生權力爭奪。

諮詢過程中,我遇到的學生,無論是學習困難,還是迷戀遊戲、失戀自傷自殺、抑鬱、強迫症、焦慮,還是成年後有母女、婆媳衝突的女性,以及有夫妻關係問題的男女,都存在親子關係的問題,往往都有專制的父母。

權威型家長把孩子視爲獨立、有理性的人,對孩子充滿親情溫暖;對子女有要求、有引導、有支持,對孩子的需求和行爲做出及時熱情的反應,鼓勵並尊重孩子表達意見與觀點。

這是一種理性的、民主的教養方式,對孩子的成長最爲有利。《紐約時報》暢銷書《世界上最聰明的孩子》作者阿曼達•裏普利認爲,“權威型”養育結合了“專制型”和“放任型”養育模式的優點。

據我觀察,中國中產父母的主流養育模式是專制型養育,包括直升機專制型和忽視-專制型。

更多中國父母的養育行爲往往結合了兩種不同模式的某些做法,有的父母(通常是父親)經常忽視孩子,即使與孩子溝通, 往往也是一副居高臨下、頤指氣使的專制者面孔。忽視而專制可以說是最差的一種養育模式,比忽視加放任/放縱還要糟糕。

相較於西方父母,中國專制型父母缺少對子女主體性、人格、權利、自由、自尊的基本尊重,甚至就是缺少這方面的意識,彼此隔着一道人文主義的鴻溝。

父母表達愛的技術和能力亟待翻轉式的改變

父母愛孩子的本心無可置疑,然而,主觀的愛的表達未必等於愛的接受。從父母的角度講,無論他們做什麼:逼迫、威嚇也好,貶低、羞辱也好,吼罵、責打也好……無不是愛的表達——“都是爲了你好”。然而,孩子的感受卻不是這樣。

他們關心的不是父母愛的本意,而是父母的具體言行。那些“還不都是爲你好”的言行讓他們受傷。“恨鐵不成鋼”也是恨,愛孩子,需要做到言語、行爲與本心一致。愛要通過溫暖、滋養心靈的言行表達。我們表達愛的技術和能力需要翻轉式的改變。

在“不讓孩子輸在起跑線”的魔咒下,多少父母心急火燎地趕着孩子奔跑在通往“成功”的路上,這是焦慮的根源,同時導致很多非理性的行爲——就跟前述案例中的父親一樣。

有必要問一下,什麼是成功?

爲什麼成功那麼重要?

我們的做法真在幫助孩子成功嗎?

以考大學、考名牌大學爲目標的成功觀太過狹隘,通往成功的途徑並非只有這麼一條。當代人普遍接受了社會化、物化、簡單化的成功標準,將其化約爲金錢、地位、名頭,並有爲了成功不擇手段、不問道德、良知的傾向。這是對成功的誤解。

根據字典釋義,成功指達到或實現某種價值尺度的事情或事件,從而獲得預期結果。成功包括精神與物質兩方面。只要每個人根據自己的目標,不斷奮鬥,體現出自我的價值,無論結局如何都可以是成功的人。

父母有必要擴大視野,去除執念,超越狹隘的功利標準,置換內心的養育目標,採取更多元、寬泛、尊重孩子主觀感受的成功觀;珍視眼前獨特、唯一的孩子,而不是把他作爲實現父母設定的理想目標的工具。

讓孩子作爲自己人生的主體,如其所是地愛、珍惜、接納、尊重自己的孩子,無論孩子聰明、愚笨,學習成績好壞,都積極發現和張揚孩子的優點與長處,幫助孩子形成自身的優勢和自信;爲孩子鼓掌,讓孩子始終保有自信——每個人都可以做獨特的、成功的自己。

其實,與其說我們關心成功,不如說我們關心的是孩子的幸福。我們把成功等同於幸福。

有必要追問:什麼是幸福?

對此,很多父母未必有深入的研究和思考。

我贊成國際知名幸福研究專家、倫敦政治經濟學院行爲科學教授、英國政府幸福調查問卷設計者保羅•多蘭的定義:幸福是人生過程中體驗到的愉快和意義,兩者越平衡,過程中體驗的愉快和意義越多,人生的幸福總量就越大。他特別指出,未來的幸福不能彌補當下的幸福損失。

“十年寒窗”,幸福很少、痛苦很多,考上大學還能聊以自慰,對於那些考不上大學的人,過程中的痛苦就是幸福的淨損失。

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哲學博士霍華德•金森研究“人的幸福感取決於什麼”,結論是:“所有靠物質支撐的幸福感都不能持久,都會隨着物質的離去而離去。只有心靈的淡定寧靜,繼而產生的身心愉悅,纔是幸福的真正源泉。”

史上持續時間最長、最全面的精神心理健康研究格蘭特研究歷時75年,從上個世紀30年代開始,持續追蹤268位哈佛學生的人生,求解“幸福密碼”,得出的結論是:對於幸福人生,最終,愛、關係最重要——而不是我們以爲的金錢、權力、地位。

金森的研究和格蘭特研究都揭示了幸福的主觀、精神特性,可以給我們很好的啓示,父母們不妨以此對照和修正自身的觀念與做法。

我們在定義成功和幸福時,受制於物質極度稀缺的恐怖記憶,關注匱乏性需求,嚴重忽視了存在性需求。

另一方面,大學、名牌大學畢業證未必能兌換爲好工作、高收入、高地位。因爲,我們的養育方式有重大缺陷,沒能真正幫助孩子做好對接職場、社會的準備——甚至不能幫助他們建構良好的親密關係。

養育過程中,我們在一些方面做得過多,在另一些方面又做得太少,甚至反向作爲。

我們讓孩子在圍繞考試的學習上投入的精力過多;瞭解和發展自身潛力、興趣的機會過少。結果,孩子的知識單薄,視野狹隘,認知水平、判斷能力低下;

我們不假思索地把孩子交給學校,讓孩子長期承受超負荷的“知更鳥式”教學和刷題式學習,磨滅了孩子的好奇心、求知慾、內驅力、創造性,形成學習厭膩、懈怠,這無助於他們成爲終身學習者;

在物質生活上,我們拼命富養孩子,卻對孩子的思想、精神、心理狀態關心不夠;傳遞庸俗市儈的生存哲學,不講公平正義、是非對錯,導致孩子價值虛無、價值觀混亂;

在生活上,我們包辦代替,沒有幫助他們鍛鍊生活/生存能力、人際交往能力、情緒調節能力、解決具體問題/面對困難的能力。因此,孩子們身體長大,卻沒有做好獨立自主的準備,也缺少自信心、自我效能感;

當孩子遭遇學習困難,最需要我們同情的時候,我們情緒失控,以批評、責備爲主,正面幫助不夠。這無助於鼓勵孩子嘗試以平常心看待失敗,探索走出失敗的方法,形成對他們一生至關重要的抗挫力;

我們對孩子指揮、命令較多,尊重、傾聽較少;我們不鼓勵思想自由、人格獨立,要求孩子言聽計從,否則就是“不聽話”、“叛逆”;

我們對孩子否定、批評、論斷較多,肯定、讚揚、認同較少;悲觀、虛無色彩濃厚,樂觀、理想主義缺乏。

許多父母在理論上知道培養孩子的自尊心、自信心很重要,在現實生活中又經常貶低孩子。從人格、尊嚴的意義上講,我們是在勒索,甚至虐待孩子。

難怪當代子女與父母的關係普遍質量不高,不僅是學業“失敗”的孩子,就是成績很好的孩子,對父母也頗多怨言、怨恨。

我們與孩子互動的方式,反映了我們沒有把孩子視爲平等、獨立、有尊嚴、有自由意志的主體;我們沒有把父母子女之間彼此分離、把孩子的獨立作爲養育目標。

孩子是民族的未來。不正常的親子關係以及不正常的養育模式如果不能從根本上改變,我們民族的未來能讓人樂觀麼?

(注:作者系北京樂平公益基金會自媒體“樂見島”特約作者,旅美獨立學人,關係—交流研究者。本文僅代表作者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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