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村:1969年生於成都,上海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畢業。先後供職於四川作家協會、中央戲劇學院。著有長篇小說《蝕城》(作家出版社)《幸福還未到來》(作家出版社),擔任多部影視劇編劇、文學策劃,發表詩歌、散文、文學評論、戲劇評論、人物專訪。

乘車記(三)

文丨劉曉村

1

已經是10年前的事了。有天中午,我坐公交去上班。車很空,人人都有座位。我坐在倒數第二排,那兩個中學男女生坐在最後一排。我聽見他們在議論怎麼“修理”同學。他們滿口髒話,用詞之惡毒、殘忍、暴戾,我實在聽不下去,也很有點好奇,什麼樣兒的孩子會這麼暴力?我半側過頭掃了他們一眼,那個男生很敏感,發現我在看他們,便大聲罵我。隨即,女孩子也跟着罵起來。他們語氣兇狠,越罵越帶勁。我只記得住一句,“捅死丫的,瞧丫還敢不敢多事!”。我看看四周,所有成年人,包括售票員在內,都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也許大家和我一樣,明白中學生此時正處於“動物兇猛”的年齡。這個階段,他們可是什麼事都可能做得出來。

我有點害怕了。

兩位中學生比我早下車,站在馬路邊。這下我算看清楚他們的模樣了:男孩子又高又瘦,一身運動裝,晃晃蕩蕩掛在身上;女孩衣着時髦廉價,頭髮染得五顏六色。他們摟抱在一起,男孩指着車上的我,還在說着什麼。他倆的表情都很兇暴。我承認,那一刻,我的恐懼超過了喫驚。

2

如果車下的中學女生長大,她會變成另外一個高個頭的北京女孩嗎?這個北京大妞與另一位戴眼鏡、特別老實、操外地口音的女孩因車內太過擁擠、或許是誰踩了誰的腳之類的小事發生糾紛。北京女子瞬間暴怒起來,滿口北京髒話,狂罵外地女孩。北京女孩的男友就站在她身邊,他大概覺得女友的話很幽默,不停地大笑。外地女孩全無招架之力,只敢低聲辯解。全車沒一人站出來勸解。兩站路過去,北京女孩罵罵咧咧下了車。這外地女孩大概放下心來,便弱弱地回懟了一句什麼。這下不得了,北京女孩大概是聽見了外地女孩的話,她揮拳擼袖,返身要衝上車來打人。她男友忙去拉她,哪裏拉得住。幸虧車在此時發動了,北京女孩在車下放狠威脅,大聲叫罵。那外地女孩驚恐得臉都變了色。當然,全車人也都一致沉默着。

還有一位轟動坊間的女中學生。這女孩的父母都是清華教授,老來得女,養育艱難,對她特別嬌慣。有天晚上,他們一家三口坐公交車外出。老夫婦和女售票員產生摩擦,算是槓上了。這個中學生出口成髒,怒罵售票員。不幸的是,那售票員正因個人私事不順,心情無比鬱悶。一個小屁孩居然都敢如此羞辱自己,售票員於是新仇舊恨湧上心頭,極度衝動之下,她竟然當着老夫婦的面,快速地扼死了他們的女兒……

北京的媒體一邊倒討伐那售票員。女中學生才14歲,正值花季年華,死於如此不堪的小事,當然令人扼腕可惜。我很同情那對老夫婦,他們得子不易。話說回來,老夫婦教子實在無方,他們的女兒,小小年齡,罵人的“氣度”如此不凡,實在讓人驚詫。那孩子敢於和比她大兩三倍的售票員吵架,話裏話外都是“你她媽算什麼玩意兒……”之類的字句。她才14歲呵,哪裏來的這種女流氓口氣,簡直讓人不寒而慄。

3

好些上年紀的北京女人罵人並不帶髒字。早晨10點的公交車上,那個帶着紙箱的女人碰着了另一個女人。被碰到的女人剛嘟囔了幾句,只聽那“紙箱女人”說:“說過對不起了,你還要怎麼着?有完沒完,嫌擠嫌碰你別坐635(路車)呵,你包車,你打車,你幹嘛大早起來擠公交啊,你就這命。認命吧你!”被碰到的女人還真就閉嘴了。乘客們彷彿也陷入了“命不好,只能大早起來擠公交”的集體沮喪中,剛纔還有些吵嚷的車廂裏出奇地安靜。

某天清晨,我乘坐的單節車廂公交車擁擠不堪。還有兩站就該下車了,我便往門口擠去。剛到後門口站定,聽見我左側一個戴眼鏡的小夥子說,“請你起來,把座位讓他坐坐。”我順着小夥子的視線看過去,他在和坐在第一排的微胖的女孩說話。那女孩前面站着一位70多歲的老大爺。女孩面無表情,只當沒聽見小夥子的話。小夥子提高聲音,又說道:“你聽見了嗎,你爲啥不給老年人讓座。”那個老大爺黃瘦羞怯,像是農村人。女孩子兇狠地看了看小夥子,把頭歪到了一邊。小夥子爆怒起來,他指着女孩,厲聲說:“你給我站起來!你還有點教養沒有!”那女孩也怒了,眼淚奪眶而出,她起身哀嚎道:“你要幹什麼!操!需要你做好人嗎!這是我的位置,你他媽憑什麼拿我的福利去賺人情!憑什麼!這麼多人,憑什麼就該我讓座!一大早出門,碰上鬼了!”末了,她重重地坐了下來。乾瘦的老大爺嚇壞了,他拉拉小夥子的衣襬,用外地口音說:“算了,算了,我不用坐。”看樣子老大爺和小夥子並不認識。小夥子像是被女孩子一通怒火澆滅了氣焰,他柔和地問:“你哪站下?”女孩白了小夥子一眼,厭惡地歪過頭。這時,售票員發聲了,“大家都少說幾句吧。”戴眼鏡的小夥子頹然無語。

我正好和那女孩同站下車,同去地鐵站轉車。馬路拐角處有個報亭。報亭外,有隻小狗在那兒低頭搖尾覓食。女孩子發現了小狗,她欣喜地走上前,抱起小狗,溫柔地撫摸着小狗的肚子,臉龐笑成一朵花。女孩子此刻的神態與在車上兇惡的樣子判若兩人。玩了一會兒小狗,女孩子看了看錶,大概也是趕路上班的一族。她依依不捨地放下小狗,拐進了地鐵站。

4

今年2月,在杭州,有天晚上,已經8點多了,我和慧姐乘坐公交車從郊外的良渚區回市區。我倆坐在公交車第一排的雙人座位上熱聊。這個位置背向車頭,面朝座位席。說話間,距離我們兩排外的座位上,一個衣衫襤褸、乞丐模樣的男人用普通話問我,“你是外國人嗎?”我笑了笑,我對面單人座上的年輕女孩跟着笑了起來。我戴着黑色禮帽,穿着黑色長大衣,個子高大,這些天已經有幾個人把我當成了外國人。我摘下帽子,說,“不是。”

那個乞丐厲聲呵斥我說,“你笑什麼,你他媽敢笑我!”我的心一下子就揪緊了,並不因他罵了我,而是這個乞丐長得委實太可怕!他的臉不知是天生缺陷還是受過重傷,我形容不出那種歪七扭八的醜陋形狀。他剛上車時,我無意中瞥到他,立刻嚇得沒敢再看第二眼。乞丐說着,便站了起來。我能感覺到身邊的慧姐也嚇得夠嗆。我怕出事,忙對乞丐說,“我沒有笑你。”

乞丐走了過來,站到我身邊(慧姐靠窗,我臨過道)。我驚恐地直視前方。乞丐舉起手中的柺杖,說,“老子今天要打死你!你信不信。”我對面的女孩嚇得花容失色,但她勇敢地衝司機喊道,“師傅,師傅,停車……”司機沒有反應。我聞到乞丐身上的酒氣,絕望地想,他肯定要用拐打我了!他那個木頭柺杖似乎不像一般老人拄的那種細棍柺杖,特別厚重粗大,我該如何來抵擋?這時,慧姐也大聲地衝司機喊,“師傅,停車啊,師傅!”全車滿滿當當的乘客,沒有一個男人出聲。

乞丐的臉距離我只有一掌寬,我的餘光無法完全迴避他變形的臉,我幾乎要嚇暈死過去。乞丐說,“老子在江湖20幾年,你笑我……”我用最後一絲勇氣快速掃視着車裏,看看有沒有可以還擊他柺杖的東西,似乎什麼都沒有。我心如鼓搗,但也清楚,我必須拼盡全力豁出去應付一場惡戰……正在這時,只聽司機——一箇中年男人——用普通話大聲怒吼,“給我回到座位上去!”

最爲神奇的是,乞丐猶豫片刻,居然乖乖地回到了座位上(說不定他是這趟車的老熟人)。車子還未到站,卻停了下來。我和慧姐趕緊下車,並快速離開了公交車。我回頭看了看,乞丐並沒有跟下車來。那輛公交車開出去好長一段路,我的心還在狂跳。慧姐說她也嚇壞了,不僅是擔心捱打,那個乞丐的面孔驚悚得多看兩眼就得做噩夢。整整一晚上,我和慧姐都沉浸在恐懼的陰影裏。我很感激那個公交車司機,我不奢望如果乞丐出手打我,車裏的其他人會伸出援手。

這是我憑生遭遇到的最大恐怖事件,它居然發生在杭州的公交車上。

5

也有很多溫馨時刻。

公交車在上午11點左右總是很空的。那家人中先是一個魁梧的小夥子抱着小孩子衝上車,土裏土氣的女人和模樣平常的男人緊隨其後。他們坐在我身後,操着濃重的東北口音聊天。女人和小夥子搶着買票。小夥子說,“姐,咋這麼見外呢,這點錢。”當姐姐的笑着說,“這些天,你花老多錢了。”小夥子又說,“你還是我姐不。”男人朗聲笑道,“花(音)呀,你就別搶了,讓他去吧。”小夥子往票臺走去,說,“還是我姐夫實在。”姐姐哈哈大笑起來……

小夥子逗弄着小孩子,說,“來,坐舅舅的肉墊子,舒服!舅舅抖高高,舒服不?”那姐姐忙說:“聰聰,舅舅舉半天了,讓舅舅歇會兒。”小夥子說:“不累,舅可逮着機會整整聰聰了,舅不累。”

車開到鼓樓西大街那兒,姐夫說:“這兒有家早茶(店)呢,咋纔看到呢。明兒早來喫。小兵(音),你也來。”小夥子說:“不了,姐夫,明兒我送不了你們了,休幾天了,得回去上班。你們上午玩王府井,中午我請烤鴨。下午從王府井去火車站,近道。”姐姐說:“耽誤你這幾天了,明天中午我們自己玩,你別管了,好好上班。”小夥子說:“盼還盼不來你們呢,姐你咋這麼說呢。”

姐姐和姐夫笑聲朗朗……

6

有天晚上8點多了,在東四那條路上的公交車裏,聽見有個孩子和他媽媽大聲說着話。

男孩10歲左右,胖墩墩的,他笑着說:“我早告訴您了,別對我抱太大希望,要切合實際。我達不到您的要求。”他媽媽也笑:“達得到,你就是不想努力。”孩子說:“怎麼不努力啊,天賦就這樣了。這樣您特容易失望。”媽媽說:“你是我兒子,不是我兒子我就不希望。我對你同學(抱)希望了嗎,沒有啊。”男孩滿臉頑皮樣兒,他說:“這不,失望了吧,受打擊了吧。”媽媽始終笑着:“沒有啊,(考)88分也很好。”兒子說:“您的表情就是受打擊了。媽,我不是您想象的(那種)強人。”媽媽說:“那也得有要求啊,是個媽對孩子就有要求。”那孩子嘆了口氣,說道:“嗨,您就接着失望吧”……

站在孩子邊上的大嫂接着孩子的話茬,大聲打趣道:“孩子,你那麼會說話,你媽失望不了!”

乘客們聽罷,都樂開了。

7

下小雪的早晨,好冷,等車的人跺着腳站在車牌那兒。車來了,還好,並不很擠,給雨傘留了點空間。有個年輕男人沒有撐傘,他站在車下,一直仰望着車窗。車窗邊有個戴着口罩的長頭髮女孩,身子前傾,一個勁兒示意車下的男人離開。那男人卻一動不動,眼睛定格在姑娘身上。

乘客以中老年人居多,上車的速度就很緩慢,車子好半天都沒有啓動。男子的頭髮灑上細雪,遠看像有一層鹽霜。他的目光淡然而篤定。

公交車終於啓動了,車上的姑娘開始對着車下揮手。姑娘的眼神溫柔又羞澀。那男子的身體跟着公交車開動的方向轉動,目光如炬。公交車開出去好遠了,我回頭看,那個男子還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小雪依然下着,城市的街道漸漸被白雪覆蓋。這個場景我們都很熟悉。那個男子和女孩,正是年輕時的我們自己……

初稿:2012年6月

修訂:2017年2月

—FIN—

文丨劉曉村

編輯丨David Lincol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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