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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8年,正月十五才過,上海著名的《時務報》館來了一個二十一歲的默默無聞的鄉下佬。

這個鄉下佬就是來自浙江海寧的王國維。

致敬大師:人間詞話成絕唱,世上再無王國維

王國維剛剛完婚,此前,他在家鄉浙江參加了兩次科舉,第一次中途退場交了白卷;第二次認真答題了,卷也交了,卻名落孫山,鎩羽而歸。

從此,王國維一生此於秀才,不再參加科舉。

時事艱難,科舉路窄,時與王國維並列“海寧四才子”之一的禇嘉猷已東渡日本進入早稻田大學,對當時出國熱潮,被稱爲“海寧四才子”之首的王國維當然亦想東渡,可惜因爲缺一樣東西讓他無法成行。

錢!錢!錢!

王國維的父親王乃譽時爲縣衙幕僚,妻子早逝,一人持家,生活極爲拮据,爲了培養長子王國維,他連喫奶的力氣都使完了。王國維順利通過秀才考試時,他以爲這個其貌不揚的兒子會順利通過鄉試,一飛沖天,光宗耀祖。不料,厭惡八股文考試的王國維卻活生生的讓他喫了個憋。

科舉路難走,出國又沒錢,不得已,王乃譽只得將王國維送往那個傳說中的十里洋揚混生活去了。

正月裏的上海,春寒料峭。儘管王國維已經順利抵滬,然則既當爹又當孃的王乃譽卻唸叨不已。

他是擔心兒子出門在外,容易喫虧。

老人家在日記裏這樣寫道:“靜兒出門,喫虧有數端:貌寢,一也;寡言笑,少酬應,無趣時語,二也;書字不佳,三也;衣帽落拓,四也;作書信條,字句不講究,五也。”(《王乃譽日記》)

王國維是由同學許家惺引薦進入《時務報》的。之前,許家惺在《時務報》做書記員,因事返鄉,便寫信向《時務報》經理汪康年引薦,因爲同是浙江人,汪康年便同意王國維前來就職。

晚清未年的十里洋場上海,汪康年算是個人物。他進士出身,經歷中午甲午戰爭的恥辱後,發憤圖強,便與黃遵憲一道創立《時務報》,又將梁啓超拉來任主筆。《時務報》在梁啓超的操刀下,發行量蹭蹭直上,突破萬份,一時轟動海內,不料後來梁啓超和汪康年起了爭執,不得不辭職走人。

就此,王國維錯過了結識梁啓超的機會。不料數十年後,倆人再次相遇,梁啓超對王國維已經是禮讓三分,甘居其後了。

致敬大師:人間詞話成絕唱,世上再無王國維

王國維在《時務報》負責的工作主要是校對兼門房,收發信件及來客登記。除此之外,還要替汪康年兄弟倆抄寫書信文稿。此中工作,繁雜無趣,餬口而已。 等到發薪水時,讓王國維萬萬料不到的是,他所幹工作遠比當初的許家惺繁鎖得多,可他所領薪水幾乎腰斬,許家惺領的是二十元,而他才得十二元。

王國維以爲賬房弄錯了,前去詢問,賬房卻斬釘截鐵地說道:“沒錯,許家惺每月是二十元,你就只有這麼多,這是館方定下來的。”

名響一時的汪康年竟然是個摳門鬼?氣憤不過的王國維立即給許家惺去信傾訴苦處,許家惺礙不過只好給來信跟汪康年講情,可人家根本就不睬王國維,薪水依然是十二元,愛幹不幹。

不出老父所料,果然是喫虧的種。

王乃譽聞知王國維喫了汪康年的啞巴虧,心急如焚,即刻來信安慰。初出社會,喫虧是福。汪康年是欺負老實人,可離開了《時務報》,他又能往哪裏去,爲了生存,必須學會忍讓與苟且。

王國維也不再跟汪康年計較了,繼續留在《時務報》謀生。

直到一個貴人的出現,才徹底扭轉了其卑微的生活,從此走向貌似康莊卻曲折重重的人生大道。

王國維貴人的名字叫羅振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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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那場甲午戰爭不知刺激了多少中國青年,汪康年憤而辦報,秀才出身的羅振玉卻憤而學農,先是在上海創立“學農社”,辦《農學報》,並大量翻譯日本農書。後來發現,僅靠自己的力量是不行的,於是又創“東文學社”,招日本老師教授日文,凡是在“東文學社”結業的學生即可留下從事翻譯工作,此舉可謂一舉兩得。

羅振玉經常前往《時務報》辦事,去的多了,發現門房熱愛讀書,讀到興奮處還搖頭晃腦地吟詠,竟視旁人爲無物。羅振玉向汪康年瞭解,這才得知門房叫王國維,跟他一樣都是秀才出身,都曾做過私熟教師。或許都是科舉不得意之人,羅振玉對王國維產生了深刻的同情,而他一天不經意讀了王國維題在扇子上的一首題,更加堅定了要提攜王國維的決心。

王國維向來好讀《漢書》等前四史,門房工作讓他頓覺懷才不遇,便在扇子上題了一首詠史詩,以此明志:“西域縱橫盡百城,張陳遠略遜甘英。千秋壯觀君知否?黑海東頭望大秦。”

張陳指的是東漢安帝劉祜時的敦煌太守張璫和尚書陳忠,他們縱橫西域所取功績不如甘英,甘英曾是班超使者,出使到被時人稱爲“大秦”的羅馬帝國,立下千秋壯觀之事業。

其貌不揚,寡言少語,不善交際,僅秀才出身,止門房鎖事,胸中竟然懸掛古之英雄豪傑之情志,這樣的王國維無不讓羅振玉感到驚訝。

爾後,羅振玉把王國維請到東文學社,並一路給他開綠燈,免費上課,委任他爲學社“庶務”,薪水三十元。

久旱逢甘霖,羅振玉就是王國維人生的第一場春雨,這場春雨穿越他大半個人生,不料想三十年後,烏雲翻卷,竟成噩夢。

2

東文學社的時光,於王國維來說是一段難忘的時光,這段光陰歲月深刻地影響了他的一生。

他發憤攻讀英文,在與東文學社日文教師藤田豐八和田岡佐代治時,首次接觸了康德和叔本華的哲學,一發不可收拾,滿腔熱情地研究起西方哲學來。

這一段時光,王國維給自己定義爲“獨學時代”。

王國維在他的《三十自序》裏這樣寫道:“而北亂稍定,羅君乃助以資,使遊學於日本……自是以後,遂爲獨學之時代矣。”

接觸西方哲學,僅只是王國維“獨學時代”的第一重奏。除了康德和叔本華,他還接觸了尼采哲學。止於叔本華和尼采的研究不是王國維成就大師名號的由來,而是借叔本華和尼采的哲學力量打破學術研究的疆域,寫出了一部令世人震憾的《紅樓夢評論》。

王國維寫出《紅樓夢評論 》時,那已是1904年的事情了。

王國維在東文學社學習一段時間後,返鄉參加出洋考試,不料時事艱難,當地長官沒有安排考試,於是他撲了個空。後來,又在羅振玉的資助下,東渡日本學習。歸國後,接受狀元實業家張謇邀請,來到通州師範任教。就在通州師範任教時期,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橫空出世,震動學術界。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裏曾這樣說道:“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爲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衆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

致敬大師:人間詞話成絕唱,世上再無王國維

獨學時代,獨自登高望遠,望見了紅樓夢裏的悲酸榮辱,望見賈寶玉的悲觀厭世與解脫,他似乎找到了一條打通國學的天涯路。然而,國學之道任重而道遠,他必須繼續出發,在“衣帶漸寬終不悔,爲伊消得人憔悴”的探索中,建立起無人超越的學術高塔。

或許是因爲王國維性格的原因,他的教育生涯總是屢屢碰壁。想當初,他在海寧鄉下做私塾教師時,沒過幾天就被人家請走;後來進了東文學社,跟學生相處也不融洽,再就是進了通州師範,他一個秀才出身的教師,面對的卻是一堆貢生學生,亦是鬧得不歡而散,僅半年,他就離開通州師範,去了江蘇師範。時江蘇師範的校長就是他的大貴人羅振玉。羅振玉在蘇州做這個江蘇師範校長也不得意,不久與人爭執,憤而離去,前往北京。待羅振玉在北京站穩了腳跟,又將王國維叫往北京。

有羅振玉在的地方就有王國維,南北輾轉,王國維此期間最大的貢獻就是寫出一部文學批評作品《人間詞話》。

致敬大師:人間詞話成絕唱,世上再無王國維

王國維一直都喜歡填詞,從蘇州到北京,相繼編定了《人間詞甲稿》和《人間詞乙稿》,約一百零四首。

在蘇州,他昂首吟道:“姑蘇臺上烏啼曙,剩霸業,今如許。醉後不堪仍弔古。月中楊柳,水邊樓閣,猶自教歌舞。 野花開遍真娘墓,絕代紅顏委朝露。算是人生贏得處。千秋詩料,一抔黃土,十里寒螿語。”(王國維 《青玉案》)

到了北京,其經受父亡妻喪的變故,又填了一首《蝶戀花》:“滿地霜華濃似雪。人語西風,瘦馬嘶殘月。一曲陽關渾未徹。車聲漸共歌聲咽。換盡天涯芳草色。陌上深深,依舊年時轍。自是浮生無可說。人間第一耽離別。”

王國維爲人極爲低調內斂,然而對於自己的填詞才華極爲自負。他這樣評價自己的詞:“餘之於詞,雖所作尚不及百闕,然自南宋以後,除一二人外,尚未有能及餘者,則平日之所自信也。雖比之五代,北宋之大詞人,餘愧有所不如;然此等詞人,亦未始無不及餘之處。”(三十《自序》二)

自古文才多狂傲,王國維也不例外!

他在《人間詞乙稿》之《序》裏還這樣大言不慚地誇讚自己:靜安之爲詞,真能以意境勝。夫古今人詞之以意勝者,莫若歐陽公;以境勝者,莫若秦少游。至意境兩渾,則惟太白、後主、正中數人足以當之。靜安之詞,大抵意深於歐,而境次於秦。至其合作,如《甲稿》“浣溪沙”之“天末同雲”、“蝶戀花”之“昨夜夢中”、《乙稿》“蝶戀花”之“百尺朱樓”等闕,皆意境兩忘,物我一體,高蹈乎八荒之表,而抗心乎千秋之間。駸駸乎兩漢之疆域廣於三代;貞觀之政治隆於武德矣。方之侍衛,豈徒伯仲。此固君所得於天者獨深,抑豈非致力於意境之效也?

古今以來,論意境之詞,王國維自認輸給李白,但他甚至可以跟歐陽修,李煜,秦觀等人決一高低,此中自負,當世者誰能比之?

王國維因爲其所填詞中多見“人間”一詞,便將詞集定爲“人間詞”,而此後,高傲自負的他再進一步,寫出了一部文學批評《人間詞話》,創造了他第二次學術輝煌。

如果說之前的《紅樓夢評論》還帶有叔本華尼采等哲人的色彩,那麼到了《人間詞話》,王國維則徹底擺脫西方哲學的影響,迴歸到了中國傳統文化的田野中來,創造了不朽的文化經典。

《人間詞話》開篇就縱橫捭闔:“詞以境界爲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

自明朝以來,文學批評有王世禎之“神韻說”,有沈德潛之“格調說”,有袁枚之“性靈說”,獨王國維之“境界說”最讓世人膺服,影響最爲深遠。

何謂境界?

“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王國維《人間詞話》)

境界能分優劣嗎?

王國維這樣解釋: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優劣。“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寶簾閒掛小銀鉤”何遽不若“霧失樓臺,月迷津渡”也。(《人間詞話》)

字字在眼,詞詞觸心,可謂大家精神之映照!

3

早年,王國維在研究叔康德及叔本華、尼采的哲學時,曾這樣把他們區別開來:“可愛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愛。”叔本華和尼采是可愛的,但他們的哲學是非理性的,不可信;康德是可信的,但他的哲學晦澀難懂,一點也不可愛。

後世之人又怎麼評價王國維呢?

首先,他是可信的。在寫出《人間詞話》後,王國維並未裹足不前,躺在功勞簿上喫老本,而是繼續探索古典文藝,又寫出一部《宋元戲曲考》,鑄就了他學術生涯的第三次輝煌。

一代文豪郭沫若高度評價王國維的這部《宋元戲曲考》,將之與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相提並論,是“中國文藝史研究的雙壁。”

可信之王國維,其人生似乎不怎麼可愛。

王國維的一生猶如半部近代史,中國近代史經歷的種種大事件他幾乎都經歷了。甲午戰爭,戊戌變法,辛丑變法,辛亥革命,國民軍北伐等等,他猶如一片單薄的葉子被狂浪北風裹脅,到處流浪,一生不得安寧片刻。

清代史學家趙翼詩云:“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王國維只算半個詩家,他一生的貢獻大多都是中國古典文藝研究,他的學術成功絕對不是國家不幸的結果,而國家之不幸只會加速摧毀這樣的一個偉大的國學大師。

時間停留在了1927年,6月2日上午。

那天,王國維先生照常於八點去清華研究院上班。在此前一天,因爲時局動盪,聽說國民北伐軍即將開進北京,學校便提前放假。當天,王國維向研究院祕書侯厚培交代了考生考試成績,還商談了下學期招生事宜。大約九點,他想搭車離校,發現身上沒帶錢,於是向侯祕書借了五元錢,僱了校中的黃包車前往頤和園。進入園內,獨自步行至排雲殿魚藻軒,點然捲菸,對着湖水沉思發呆。約十一時,先生投昆明湖自沉。

等被人發覺撈屍上來,王國維先生口袋裏還剩四元四毛錢,還裝有遺書一封,留下令人觸目驚心的一句話:“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

這十二個字成了後人解讀王國維投水自沉的鑰匙。多少年以來,文藝史不知多少文人名流爲解讀王國維之死而紛爭不已。

王國維投水那天正值農曆五月初三,恰逢端午前後,於是有人說王國維是學屈原自沉“殉清”。

在入清華研究院之前,王國維經羅振玉等人推薦,被末代皇帝溥儀徵入“南書房”,後來溥儀被趕出宮裏,王國維也被驅離,胡適等人向溥儀做工作,王國維才肯進入清華研究院做導師。在自沉之前,因爲北伐軍攻勢猛烈,北京難保,有人曾勸王國維剪辮自保,王國維都不答應,於是又有人勸他逃離北京,前往他地避一下風頭,他也不同意。

所以,王國維“殉清”自沉一說,極爲風靡。

後來,又有人爆料說,王國維是受曾經的貴人羅振玉逼迫而自殺的。說什麼王國維和羅振玉合夥做生意,羅振玉設局騙光王國維的錢,還讓王國維負債累累,這讓王國維極爲氣憤,纔不得不選擇一死而了結。

著名的國學大師葉嘉瑩先生極力反駁和否定了“殉清說”和“逼債說”。

關於王國維之死,葉嘉瑩先生這樣寫道:“靜安先生乃終於在歷盡內心的矛盾衝突,對時代整個悲觀絕望之後,以自沉一死殉身於他理想中所欲持守的最後一點清白。他的死乃是性格與時代所造成的一幕極可悼惜的悲劇。”(《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

致敬大師:人間詞話成絕唱,世上再無王國維

竊以爲,葉嘉瑩先生關於王國維之死的解讀相當到位。

畢王國維一生,他早年喪母,性格憂鬱孤僻;成年後又接受了叔本華的悲觀哲學,後來又研究《紅樓夢》,被賈寶玉厭世解脫之形象深深感染。再後來,長子早逝,親家羅振玉不管三七二十一,將女兒接回,搞得王國維極爲惱火,甚至大罵:“難道我沒養育大媳女麼?”王國維深受不近人情的羅振玉如此一傷,倆人積近三十年的友誼蕩然無存,而後聽說北伐軍正揮師北上,內部矛盾和外部矛盾集體發作,猶如壓倒王國維最後一根稻草,讓他百感交集,身心疲憊的他不得不自沉昆明湖,了卻此生。

王國維走時,恰好是五十歲。

他在《人間詞話》曾這樣寫道:“尼采謂:一切文學餘愛以血書者。後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而我們後世之人觀之,他的《人間詞》及《人間詞話》等不也是以“五十之年,只欠一死”之血寫就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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