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弹痕

最近热播的一部历史悬疑网剧《长安十二时辰》，以其考究的道具和服饰、跌宕起伏的剧情深深的吸引了弹痕。但在剧情之外，最让弹痕感兴趣的，却是剧中人物张小敬、崔器等人，在剧情所涉及的时间线之前的命运。剧中人物的命运虽是虚构，但剧情为他们安排的命运，却又大致契合从开元到天宝初年兵制的变化，和唐军普通兵士社会地位的改变。这些普通兵士的辛酸，折射出的正是天宝年间霓裳羽衣下，隐藏的深刻社会危机，或许这正是该剧吸引弹痕的地方。

剧中交代，张小敬为旧历旧历十一年募兵，崔器为旧历二十三年募兵。剧情发生的时间为唐天宝三载，那么剧中所说的旧历指的就是唐玄宗之前所用的年号开元。开元至天宝年间，正是唐代社会发生巨变的时期，在这一时期内，玄宗早年的励精图治逐渐被奢靡腐化代替，唐代的兵制也由府兵制逐渐过渡为募兵制，唐军普通军士的社会地位也愈发急转直下。开元十年，张说奏请玄宗玄宗罢省边军二十万，并在十天内就招募精壮十三万。开元十一年，玄宗下令左丞萧嵩与蒲州、同州、岐州的长官从从府兵、白丁中募选十二万，组成长从宿卫。前面这些只能算是京畿卫宿中的小规模试点，到开元十三年，长从宿卫改称彍骑，边军和州兵则名为“官健”，募兵制由此正式确立。所以剧中所说张小敬为大唐第一批募兵，大致是没错的。而要理解剧中设置的人物命运，我们还需要从府兵制向募兵制的转变说起。

唐代早期的府兵制下，府兵分为内府和外府两个部分，内府兵的遴选对象是五品以上官员的子孙，而外府兵的来源则以下层官吏和殷实之家子弟。凡是符合条件的青年，都由本地官府上报名册到兵部，经审核后由兵部造册授予相应的职务和番次（各地府兵分番宿卫京城叫做上番，所谓番次就是宿卫京城的顺序）。府兵三年一选，一经入选就有了军籍，终生服役（服役年龄大致不同年代有不同规定，但大致在21岁到60岁之间）。府兵军籍隶属军府，军府中的外府由折冲都尉和果毅都尉（最初称为骠骑将军和车骑将军）统辖，所以外府又称折冲府。折冲府分为三等，上等隶属兵员1200人，中等隶属兵员1000人，下等隶属兵员800人。府兵一经获得军籍，就会获得政府颁授的田地，其中八分为口分，二分为世业。

口分田在府兵身死后由政府收回，而世业田可以继承或者转授。在早期，府兵耕种田地不需交纳租税，在出征时则需要自备弓矢、横刀和甲胄，以及运输必要补给物资的牲畜。这对于普通军士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初唐时期府兵却可以凭借军功获得封赏而走上仕途，这对于富家子弟有着很强的吸引力。所以初唐会有“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的社会风气。而随着经济的发展和人口的增长，到高宗和武周时期，土地兼并加剧，政府已经逐渐无法拿出足够的天地颁授给府兵。自太宗以来，唐政府连年用兵使得军功赏赐逐渐轻滥，依靠军功走向上层社会已经越发困难。科举制的兴起也使得社会更倾向于通过科考获得功名，府兵制逐渐失去了赖以存在的社会基础。

到开元年间，折冲都尉和果毅都尉长年不得提拔的现象比比皆是，高官拿府兵当仆役驱使的现象屡见不鲜。于是士人开始开始耻于被选为府兵，拥有军籍的府兵也大量逃亡，许多折冲府实际上已经无法无法提供足额的兵员上番宿卫，于是唐朝政府决定以募兵代替府兵。在募兵制实行之初，招募的主要对象是府兵和白丁，其实也就是拥有军籍或者户籍的人。这也就不难理解剧中崔六郎为何不惜冒着生命危险，走私珍珠筹钱为弟弟崔器买一个军籍。因为剧中崔器自己交代，他们兄弟是逃亡的农户，既没有户籍也没有军籍。在天宝年间这倒不是什么大事，但在开元年间，兵士遴选程序还算严格的情况下，崔器显然是无法顺利当上募兵的。那么，崔六郎为何一定要让弟弟当兵，而且还是在陇右道那种战火长年战火不熄的边地？而主人公张小敬等募兵又为何在敌军的重重围困中，还能为了唐军的荣誉死战不退呢？

在开元年间和天宝初年，从军虽然对富家子弟和士人阶层吸引力不再。但对于没有机会通过科场博取功名的底层来说，从军能得到国家的供养，通过军功能获得极为丰厚的赏赐，而且还有能在除籍退役后成为胥吏的机会，这对他们而言同样是改变命运的机会。主角张小敬在开元十七年的烽燧堡之战后，获得了不良帅的职位（所谓不良帅，是指统领专司抓捕的不良人的头目，不良人是番役，应该大致相当于“工纠队”一类的群防组织，不良帅可能是隶属于官府的胥吏）。后来蜕化为反派的张小敬同袍萧规，也获得了一份捕吏告身。但自改元天宝以后，整个唐朝社会的腐朽日甚一日。将领侵吞士兵赏赐，士兵获得的军功也逐渐无法带来任何实际利益。张小敬等得到的赏赐职位，在日日歌舞升平的大唐社会，也如草芥一般。

大唐军队慢慢对普通人也失去了吸引力，各地征募的兵员逐渐充斥着市井无赖，兵员素质的下降必然导致战斗力的下降。所以我们在剧中看到以唐军老兵为主要成员的“蚍蜉”，轻而易举就能消灭数倍于己的唐军。但唐周边吐蕃、大食、吐谷浑等异族政权的袭扰从未停止，唐朝中央政府为决外患，只能允许藩镇自行募兵，遇有大规模战士，甚至需要向杜甫《兵车行》里描述的那样强征。藩镇要自行募兵就需要拥有独立的财政权，开元年间地方政府对于军队的财政制约逐渐放松以致完全消失，藩镇遂逐渐坐大，以致最终威胁到唐中央政权。剧中的张小敬，即使能化解十二时辰之内长安的危机，也无力最终解救大唐的衰亡，他所一心保卫的大唐正是他一切悲剧的源头。但也正是因为历史上有着无数像剧中主角这样，即使在绝境中依旧不放弃希望的人，我们才能从一次次几近灭种的危机中，一路走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