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一詞在古代典籍中最初大量出現的時間是宋朝,往往與秦樓楚館緊密相聯,標誌着兩性方面的放蕩不端。《三朝北盟會編》中評價宋臣韓之純:“韓之純,輕薄不顧士行之人也。平日以浪子自名,喜嬉遊娼家,好爲淫媟之語。”文天祥在《指南錄》中則記述了劉岊在北朝君臣面前的醜行。其時身爲右丞相的文天祥與樞密院事劉岊共赴大元軍營講和,卻被拘押。元人在留遠亭前宴會飲酒,劉岊百般諂媚,滿口淫穢之語,甚至與村婦當衆淫亂,以供元人取樂。文天祥怒而作詩斥劉爲“浪子”:“落得稱呼浪子劉,樽前百媚佞旃裘。”可見中國主流語境對輕薄無行的“浪子”實在是嗤之以鼻。

但有趣的是,在這種情形下,上文所提到的韓之純卻以“浪子”自居而不以爲恥。同樣自居“浪子”的還有宋徽宗的宰相李邦彥,《宋史》記載:“邦彥俊爽,美風姿,爲文敏而工。然生長閭閻,習猥鄙事,應對便捷,善謳謔,能蹴鞠。每綴街市俚語爲辭曲,人爭傳之,自號‘李浪子’。”這種描述很符合詞典中對“浪子”的官方定義,“謳謔”“蹴鞠”“綴街市俚語爲辭曲”云云,在正統思想的角度,無疑都是“不務正業”的“奇技淫巧”。然而另一方面,“善謳謔”可見性情詼諧風趣,“能蹴鞠”可見多才多藝,“綴街市俚語爲辭曲”可見頗有文采,同時還“美風姿”。可以想見,雖然主流文化對“浪子”多有貶斥,但在世俗的市民社會,“浪子”未必是一個貶義詞。

古龍小說中的浪子(一)

及至元朝,燦若星辰的雜劇散曲中,“浪子”更是進一步成爲風流多情的代名詞。《西廂記》中的張君瑞在受到崔鶯鶯囑咐他莫要移情別戀的書信之後,自言:“我是個浪子官人風流學士,怎肯帶殘花折舊枝。”《迷青瑣倩女離魂》中,丫鬟跟倩女誇讚王文舉的風采:“那王秀才生得一表人才風流浪子。”這裏的“浪子”意味着聰明俊秀,舉止風流,甚至多情善感,一往情深。但是從張君瑞一見崔鶯鶯便神魂顛倒,在婚前便私定終身的做法來看,“浪子”仍然帶着旖旎的豔情色彩。

元雜劇風流雲散之後,“浪子”不復那樣光芒四射,但仍是通俗文學中的熱門題材。《三言二拍》中就有許多浪子的故事,如李甲[]、張藎[]、赫大卿[]等。這些浪子形象大致類同,都是樣貌風流俊俏,性格知情知趣,喜好聲色,流連煙花。《三言二拍》的作者雖然津津樂道於他們的故事,但也不乏貶諷與勸誡。及至明末,錢謙益落拓放浪,在魏忠賢同黨的黑名單上有“浪子燕青”之稱。這固然是閹黨的譏諷,然而錢謙益友人曾作詩稱讚他“贏得佳名傳浪子,江南春好柳枝來”,可見對文人來說,被稱爲“浪子”已經可以算作“佳名”。這倒也容易理解,中國傳統文化對於才人韻士總是分外寬容,即便事涉狎邪,如謝安之挾妓登山,白居易之樊素口,楊維楨之鐵崖癖,也都傳爲美談。因此李邦彥、張君瑞、錢謙益等自居“浪子”,實爲以風流倜儻自許。

古龍小說中的浪子(一)

古龍沒有對“浪子”下過明確的定義,但從書中零星的描寫來看,古龍對“浪子”的理解中,風流放蕩的生活是一大要素。例如他在《七星龍王》中把億萬富翁孫濟城拋下家產和事業的行爲比喻爲“好像一個浪子拋棄他久已厭倦的情婦一樣,居然沒有一點留戀憐惜”。《大地飛鷹》中形容馬曉峯對挑選良馬的本領:“對於馬,遠比浪子對女人還有研究。”而古龍小說中的浪子們也承襲了傳統浪子們那種恣情放蕩的狎邪情結與風流自賞的自戀心態。他們英俊瀟灑,文武雙全,總有美女向他們投懷送抱。而他們也並沒有坐懷不亂的操行,而是因利乘便,樂見其成,在情感和性方面都頗爲隨意與放縱。陸小鳳承認對女人從不拒絕,在系列小說的每一個故事裏都能遇見紅顏知己;趙無忌直到成親的前一天依然在妓女香香家留宿,儘管他自覺深愛着自己的未婚妻;傅紅雪在幾次決戰之前,都通過狎妓來放鬆自己;謝曉峯也素好眠花宿柳,與慕容秋荻第一次見面便發生了關係。他們往往很難也不願維持一段長期穩定的情感關係,心中理想的情人應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胡鐵花花了三年十個月的工夫追求一個村婦,只因爲對她的冷漠態度感到好奇,而在她承認對他的欲擒故縱後立刻落荒而逃;李壞一度與方可可濃情蜜意,但在遇到薛月神後便毫不猶豫地離她而去。這無疑是一種男性沙文主義的體現。但古龍對他們這種恣情任性的態度是津津樂道的,顯然稱他們爲“浪子”也是爲了說明他們的風流而非批判他們的放蕩。

而這種風流放蕩的背後則是一種享樂主義的生活態度。從《古詩十九首》開始,中國文化中就有着“行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的高歌,浪子們則是這種享樂主義死心塌地的擁護者和實踐者。被林語堂稱爲“享樂主義大師”的李漁一部《閒情偶寄》,寫酒要如何喝,菜要如何煮,美人要如何看,將享受與娛樂作爲人生第一要務。古龍小說中的浪子們,與李漁可謂同道中人。葉開永遠選擇最昂貴的客棧,最舒服的牀;姬冰雁的馬車時刻準備着豪華的軟榻,喝不盡的美酒和喫不完的美食;謝曉峯得知自己只剩三天生命,卻並不傷感,因爲他可以隨心所欲、痛痛快快地做別人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例如喫喝嫖賭;風四孃的座右銘則是“騎最快的馬,爬最高的山,喫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玩最利的刀,殺最狠的人”,追求最刺激的感官享受,與關漢卿那種玩梁園月、賞洛陽花、飲東京酒的豪奢放縱也是一脈相承。

古龍小說中的浪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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