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視覺中國

文/鄺海炎

本文首發於總第859期《中國新聞週刊》

又到了畢業季,各大學的畢業寄語都在網上流傳開來。廈門大學的鄒振東教授2016年就因此紅了一把,他今年的講話稿《苟富貴,一定相忘》雖不如前年精彩,但也有看點。比如,說現在同窗四年“不殺”,就要感謝舍友大恩了。我們老家形容一個人易衝動就說他“氣性大”,鄒教授這段話也是對當前社會“氣性大”的無奈自嘲。

可不是嗎?想必大家都有一種越來越強烈的感覺,生怕自己哪天還不知道得罪誰就遭了殃。就說最近,6月28日,上海兩兒童在校門口被殺害,警方說是兇手“報復社會”。6月29日,廣州大學一院長因科研利益糾紛將該校科研處長夫妻捅死,然後自殘。

這兩起悲劇發生時,我剛好讀完《詩經·葛屨》,寫一個婢女辛勞縫衣卻不受待見的心聲。

開頭是:“糾糾葛屨,可以履霜。摻摻女手,可以縫裳。”這是說,她腳上穿着破涼鞋,走在滿地冰霜上,餓得雙手如枯枝,還要給人縫製衣裳。

給誰縫製呢?給女主人。“要之襋之,好人服之。”

衣服做好了,還要提着衣領、扯着腰身,恭候女主人來試。女主人滿意否?“好人提提”,她很滿意。

可滿意有什麼用呢?“宛然左闢,佩其象揥。”人家壓根不領情,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左轉身離去,還拿起簪子自顧梳妝打扮起來。“宛然”一詞,生動地寫出了那種把別人的勞動視爲理所當然的神態。

所以,遇到這麼小心眼大脾氣的人,我只好寫首詩諷刺一下:“唯是褊心,是以爲刺。”

《葛屨》說明,“氣性大”不只是一個人的性格問題,也與他(她)的生活遭遇有關。遭遇不平,便產生了“氣”。怎麼消“氣”?有人逆來順受慣了,根本就沒有“氣”。《葛屨》裏這婢女倒有個性,有“氣”,還採取寫詩的辦法撒了出來,這就是中國傳統社會解決“氣性大”的通用辦法——“溫柔敦厚,詩教也”,用文學之美來化解人身之“氣”。

可當社會結構失範、規則不公、表達無渠道時,“詩教”也是枉然。在“史詩”小說《白鹿原》裏,地主白嘉軒出錢讓長工的兒子黑娃去上學,旁人看來這是好事,怎麼黑娃這狗日的不領情,還怨恨上白嘉軒了呢?原來黑娃看不慣白老爺腰桿太直,以致多年後回來革命只用棍子打了他的腰。很多讀者覺得這理由可笑,簡直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就對了!這就活生生說明:革命並非都是出於經濟理性人的選擇,或者大而無當的“權利覺醒”,有時就是情緒推動,“一張臉一口氣”而已。黑娃的心裏話是:“我爸一輩子是你下人就算了,憑什麼我一輩子也是你家下人!”白嘉軒確實算開明地主了,但在黑娃這種革命者看來,他們要打倒的不是白嘉軒這個自然人,而是“地主-長工”這種社會結構。“恨”有具體對象,“怨”卻沒有,“怨”針對整個社會結構,所以很多自認遵循社會規範、清白做人的“白嘉軒”們都莫名其妙遭殃了。

錢謙益曾描寫明末的世態人心:“劫末之後,怨懟相尋。拈草樹爲刀兵,指骨肉爲仇敵。蟲以二口自齧,鳥以兩首相殘。”我們要規避這種狀態,不能奢望每個人都受過“溫柔敦厚”的詩教,而應從兩方面發力。

一是制度改進。市場經濟發展後,社會分工多樣,今天你給我倒茶(酒店服務員),明天我給你泡腳(按摩師),誰都有爲別人服務的時候,多樣化可消解職業歧視,流動性可減少階層固化。

二是尊重他人。當你在享受別的人服務時,要對從業者有起碼的尊重,這樣能減少階層隔閡。如果鄉下大媽揹着孫子給你擦皮鞋,你對人家友善一點,可能她孫子的心中就不會埋下仇富的種子。

鄒教授在畢業寄語中說:“一個最理想的社會,不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而是每個人都是獨立的主體,承擔自己的責任,挑戰自己的命運,痛苦自己的痛苦,幸福自己的幸福。”這也是英國詩人約翰·多恩所說的,沒有人是一座孤島,可以自全。

作者系資深媒體人,著有《快刀文章可下酒》

值班編輯:張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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