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春啓

早就聽說妙高峯七王墳有株一級古銀杏樹,筆者有幸,日前隨市林業部門的同志一同前往探訪。因爲那個地方山高林密,是重點防火地區,不對外開放。山口處有專人把守,遊人車輛一律禁行。沒有當地林業管理人員的陪同是不許通過的。

七王墳是清朝光緒皇帝生父奕譞的陵寢。奕譞是道光皇帝的第七子,俗稱七王。妙高峯上有唐代法雲寺、金代香水院舊址,叢林秀美,泉水潺湲。奕譞於同治七年看中這塊風水寶地,第二年開始營建,工程歷時五六年。

建成後北院爲別墅,南院爲墓園。別墅中有池塘、假山、廳堂,還有一座流碑亭。一塊石碑上鐫刻着奕譞營建別墅和生壙的始末。碑側有一首詩:“深公只解巢由隱,支叟無由謝俗緣。何幸平生遭際盛,聖明欽賜買山錢。”下注小字:“買山建塋蒙慈恩聖恩賜銀五萬兩。”慈恩指太后,聖恩指皇上。

七王墳坐西朝東。那株古銀杏樹矗立於在陵園的南牆之外,周圍全是樹木。沒人帶路,還是很難接近的。結廬於此的王先生充當嚮導,把我們一直帶到了古樹跟前,說:“這就是那棵銀杏樹。有人說是被慈禧砍了以後,又長出來的。其實不可能。”

站在樹下抬頭仰望,這棵銀杏枝幹扶疏、綠蔭遮天。試着測量了一下,要三個人手拉手才能摟過來。退到山溝對面來看,這株古銀杏高度有二十多米。林業局的胡淼同志說,一級古樹,意味着樹齡要在五百年以上。現在這棵古樹枝繁葉茂,生命力很旺盛,說明還在壯年期,很是難得。

丹東大孤山寺廟中有一棵銀杏樹與七王墳這株直徑相仿,據說樹齡有1300多年了。奕譞生前吟詠的詩文裏提到過這株樹銀杏。他在“龍磐百尺青”的詩句下注釋說:“老松高六丈許,銀杏樹一株,圍三丈五尺……皆數百年物也。”此處的“圍三丈五尺”如理解爲“圍三,(周長)丈五尺”,就和現在我們測量的差不多;如果說是“周長三丈五尺”的話,懸殊則太大了。可是從奕譞的註釋來看,並無第二棵銀杏樹。

西太后何時“伐樹”的?

這就說到慈禧砍樹的事情了。

在署名愛新覺羅·溥儀的《我的前半生》裏,有這樣一段文字:

(戊戌)政變之後,西太后對醇王府猜忌頗深。這種猜忌可以從砍伐白果樹的故事看出來。在我祖父園寢上有棵白果樹,長得非常高大。不知是誰在太后面前說起醇王府出了個皇帝就是由於醇王墳地的風水好,有這棵白果樹,“白”和“王”連起來,不就是個“皇”字嗎?慈禧聽了,立即叫人到妙高峯把白果樹砍了。這時我的第一祖母、慈禧的妹妹已經故去了,我的親祖母劉佳氏爲這件事簡直嚇得要死。

按照《我的前半生》中的說法,慈禧命人砍樹的時間是戊戌變法之後。溥傑寫的《回憶醇親王府的生活》中,也有這樣一段文字:

我的母親也曾對我講:慈禧由於光緒的緣故,特別是在我嫡祖母葉赫那拉氏故去後,對於醇王府又恨又妒。因爲聽人說,醇親王府所以出了皇帝(原注:指光緒),就是因爲醇親王府的妙高峯墳塋內有兩棵大白果樹——白果樹下埋了醇親王,將‘白’‘王’二字合起來,豈不是個‘皇’字。慈禧聽了就命人把那兩棵白果樹鋸掉。孰知由此更以訛傳訛,說在鋸樹時,從樹身中出了許多蛇。更牽強附會說,光緒二十六年的義和團,就是那些蛇精所化。

溥傑的嫡祖母亦即醇親王的第一夫人去世於光緒二十二年(公元1896年)。

溥傑的這篇寫於1962年的回憶文章也說,慈禧命人伐樹的事情是在慈禧的妹妹去世之後、庚子事變發生之前,即1896年到1900年之間。

然而在1993年出版的、由葉祖孚代筆的《溥傑自傳》裏,伐樹的時間推到了溥儀當上小皇帝(1909年)之後:

在當時(注:指光緒初年)的政治環境下,慈禧爲了維護並鞏固她的權威,必然要信任奕譞這樣的近支親屬。……至於慈禧後來派人砍掉我祖父墳上的白果樹那件事,那是聽信了一種迷信的說法,說我家出了兩位皇上(光緒以及後來的溥儀),風水好……

野史《德宗遺事》中對此事的“記載”可謂繪聲繪色,說“太后親執斧先砍三下,始令諸人伐之”。光緒皇帝聽說,先是號啕大哭,而後是“繞墓三匝,頓足拭淚”。時間是光緒二十二年。

另據許指言著《十葉野聞》中“記載”,伐樹時間是在醇王奕譞在世時,所伐之樹不是銀杏,而是古柏;樹之所在也不是妙高峯園寢,而是在醇王府內。其中細節更奇:樹倒之後,“中有飛蛇數十頭,騰躍而出,其一頭落太后前,太后大驚,幾僕於座”!——此書文字很美,然而作者自雲:所記之事,皆採自“街談巷議”、“道聽途說”,不足爲憑。

《溥傑自傳》中的記載有明顯破綻:慈禧臨死前派人將溥儀接進宮,第三天她就死了。這三天裏她生命垂危自顧不暇,還有心思派人去伐樹?

源頭始於翁同龢日記

溥儀出生在1906年,伐樹之事是他母親說的。他母親恐怕也是聽別人說的。

筆者曾經當面詢問過溥任先生:關於慈禧伐銀杏樹的事情可有確切記載?溥任先生說,見之於翁同龢日記。

看來,翁同龢日記纔是這個故事的源頭。那麼,就有一個事發時間的問題。如果伐樹之事確有,最大可能是在慈禧和光緒關係已經惡化的戊戌政變之後,慈禧甚至想廢掉光緒。但是,翁同龢這時已經不在北京了。變法剛一開始,光緒皇帝就免去了翁同龢的職務,打發他回原籍了。即使有伐樹之事,翁同龢也無從知曉。而據《翁文恭公日記》,慈禧伐樹的事情發生在光緒二十三年,即戊戌變法前一年。“園寢有銀杏一株,金元時物,似前月(筆者按:此條記於五月初七日)廿三事,懿旨鋸去,使明堂展開。大七尺半,羣蛇所窟。”——請注意那個“似”字。似者,不肯定也,從行文看,翁同龢也是聽說的。

按照翁同龢日記所說,慈禧命人伐樹,不是爲了破壞風水,而是爲了“展開明堂”使風水更好!妙高峯園寢醇親王生前請過兩個風水“專家”看過,碑文中有這樣的文字:“妙高峯風水經李堯民看定……復請蕭山葉繡圃視”,二人都說好,奕譞才決定買的。慈禧爲何有那個閒心管這事?那位風水先生李堯民,因爲看風水有功,後來一直被養在醇王府裏,溥傑小時候還見過他。

再說,光緒二十三年,奕譞已經去世了十一年之久,別墅生前享用過了,陵寢也睡進去了,還用再“改善”風水?至於說大樹爲“羣蛇所窟”,溥傑先生在《回憶》中明確說這是“以訛傳訛”。

而且,戊戌變法之前,慈禧已經“歸政”於光緒,自己在頤和園享樂養老,母子之間的矛盾尚未激化。她爲何要做出如此舉動?

夏仁虎在其《舊京瑣記·卷四》中說:“孝欽之待德宗,外傳其如何寡恩,實不盡然。庚子以前,戊戌以後,政變既作,則母子間之猜疑誠不能免。”而在此之前,母子之間並無嚴重對立,否者慈禧就不會“歸政”讓光緒掌權了。

許多材料證明,慈禧對醇王府一直是不錯的。奕譞在幫助慈禧除掉肅順等人上立過功,深得慈禧信任;爲慈禧修建頤和園,奕譞是工程總負責人;奕譞營建妙高峯園寢,慈禧賜銀五萬兩。光緒皇帝的生母,是慈禧的胞妹。此外,慈禧還賜給奕譞一個側福晉——顏札氏。奕譞去世,慈禧派大臣大施香奠,爲他舉行盛大葬禮,並讓他的兒子載灃繼承王爵。慈禧臨終之前,立載灃的兒子溥儀爲小皇帝,任命載灃爲攝政王。所有這些都說明:慈禧對醇王府是信任和倚重的。而且,當初立光緒是她的主意。要廢掉光緒,也完全用不着派人到妙高峯去砍樹。

還有一層。醇親王墓前尚有兩棵白皮松,也屬於二級古樹,樹齡在300年到499年之間。也就是說,奕譞生前,這兩棵白皮松也有一二百年的樹齡了。白果樹有“白”字,白皮松不是也有“白”字麼!白果樹該伐,白皮松也該伐呀。

所以,伐樹之事可以否定了,最有力的證據就是那棵生長旺盛、枝繁葉茂的古銀杏樹。

碑文上的松樹故事

慈禧伐樹之事如若子虛烏有,這個不實傳聞又是怎麼來的呢?

奕譞園寢之內、寶頂下的平臺左右各豎一通兩米高的青石碑。北邊的碑陽面書金文“側福晉顏札氏之墓”,立碑時間是“光緒八年歲在壬午”。碑首祥雲騰龍間篆書“欽奉追封”。碑陰楷書奕譞悼顏札氏的七言詩。詩中雖有“流芳遺桂”等對顏札氏的溢美之詞,但更多的是對慈禧皇太后的感恩。

南邊的石碑碑文是奕譞親筆所撰,大意是說:“在我生壙的東南隅,有兩株古松,在金代已成高大喬木,《日下舊聞考》有記載。當地人因爲祕魔崖有大、小青龍的神話傳說,於是將這兩株古松稱之爲大青、小青。我在這裏營建生壙時,只剩小青了,雖然已經枯朽,‘然老幹槎枒,猶存夭矯拏雲之概’,曾有不少詩詞吟詠它。近年來,這株小青越來越傾斜,隨時有被風颳倒的危險。於是在光緒八年三月十七日,我將它伐倒,放在了南牆之外,並把事情經過刻在石碑上,立於原來松樹所在的位置,以表珍惜之意。那株大青,聽說被山裏一個僧人砍伐蓋房子用了。那個僧人死後,受到屍骨暴露之災。於是好事之人附會說是因爲砍伐大青遭到的報應、大青確有靈異什麼的。”

筆者揣測,這大青、小青兩株松樹的故事,可能就是所謂慈禧砍伐銀杏的“原型”,被人們傳走了樣。考證慈禧究竟有沒有砍伐一株銀杏樹,其實並無多大價值。因爲無論伐樹之事有無,都不影響對慈禧的評價。然而從這件事上可以看出,歷史上的有些事情,即使是衆口一詞、即使聽起來合情合理,也難免是靠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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