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神人共棲的“煤都”

提到大同,或許你會想起雲岡石窟,或是大道之行,天下爲公的那個“大同”。懂大同的人才知道,這座扼晉、冀、蒙通衢之咽喉、地處內外長城之間的城市,有的不僅僅是一座座皇家巨剎和恢宏燦爛的遺蹟,但也絕不僅是“飲馬長城窟,水寒傷馬骨”的邊關苦寒,和賈樟柯鏡頭下的一縷縷工業煤煙。

它是山西的新名片,雲端之上、聖潔綽約的一張臉。

山長水遠

大同,地處黃土高原、蒙古高原和華北山地的過渡地帶,三面環山,西有呂梁、北有陰山、東邊則是綿延的太行山脈;唯東南地勢徐徐下降,仿若情竇初開的少女向山西腹地敞開心懷,足見大同的老醯(音西,意指醋)兒情懷。

雁北地形圖。繪/Paprika,圖/地道風物

坐享三山簇擁的她,“生命之源”則要訴諸於更遙遠的燕山和喜馬拉雅山。中生代末期燕山造山運動和中新世(2500萬年前至1200萬年前)喜馬拉雅造山運動讓該地區發生了強烈的褶皺和斷裂,隆起成山,地陷爲盆。山盆相間,平行排列。

山西大同陽高縣長城鄉。 攝影/何嶸

北部地區岩漿噴發形成了壯闊的高原火山地貌,約900平方千米的範圍裏,散步着30餘座完整漂亮的火山錐體,這不僅是東亞大陸地區的人們籍以認識該地區火山地質的珍稀標本,更是我國著名的火山羣觀景地。

大同火山閣老山。攝影/孫進軍

盆底隨着日月更迭,被河湖沖刷和沉積進一步精雕細刻,最終形成了大面積切割出的丘陵和部分洪積平原景觀。這些河流大大小小二十多條,全都匯於桑乾河,自西向東從桑乾河大峽谷流出盆地,串起河北、北京(永定河段),最終在天津匯入海河流進渤海灣。

太陽照在桑乾河上。圖/圖蟲·創意

比起易遭受洪澇的平原,河谷、臺地往往是人類文化起源的更理想處所。依山傍水的山地-平原交匯帶環境和資源豐富多樣,能同時滿足古人類生存的多項條件,包括水源、石器原料和動植物食物資源。大同境內山巒疊嶂,河流縱橫,自然是孕育史前文化的搖籃。

大泥河灣古盆地(沿着桑乾河,包括大同、張家口這一串盆地)源源不斷的刷新着世界對人類起源的認知:全世界百萬年前遺址至 55 處,陽原縣境內百萬年前遺址就佔 48 處,馬圈溝遺址上限更可能早至200萬年前,是整個東亞年限最古老之地,泥河灣盆地也因此被譽爲“東方人類的故鄉”。

泥河灣遺址羣公園雕塑。圖/圖蟲·創意

列王的紛爭

著名考古學家蘇秉琦曾說:“晉、冀北地區……是中原與北方古文化接觸的“三岔口”,又是北方與中原文化交流的雙向通道。”大同,就恰好位於這重要的“三岔口”內,從南北朝到遼、金、元、明、清,許多影響歷史進程的重頭戲,都在這裏發生。

驛使圖壁畫磚,置驛所,修城池,建烽燧,屯重兵,都是邊防措施。圖/山西博物院

戰國後期,趙武靈王“北破林胡、樓煩……置雲中、雁門、代郡”。其中的“代郡”,即爲大同東北,由趙國名將李牧鎮守。秦時,六國平蕩,廢分封,立郡縣,爲防禦匈奴的侵擾,秦始皇派大將蒙恬率三十萬大軍北擊匈奴,又調集民衆修建了萬里長城,大同城西的十里河谷,便是重要的武周塞。

大同左雲縣八臺子長城。攝影/李平安

到了明代,由於蒙古勢力一直是北邊大患,大同“三面臨邊,最號要害。東連上谷,南達並、恆,西界黃河,北控沙漠。實京師之藩屏,中原之保障”的地緣條件,讓它成爲軍事要地,明“九邊重鎮”之首;更因駐軍戰馬衆多,以“大同士馬甲天下”享譽全國。

明朝時期大同鎮段長城,圖/《長城繪》

文獻中,胡人的出現往往伴隨着大同的衰敗。彷彿中原一旦疲憊倦怠,塞外勢力便從大同趁虛而入。秦二世抽調兵力鎮壓陳涉吳廣起義,匈奴趁機佔領虛空的大同;漢高祖中誘敵深入之計,在大同白登山被圍,不得不送重金給匈奴;王昭君外嫁和親路過大同,在此地每日彈奏琵琶抒懷,留下了哀婉的千古傳說。

但放眼今天的大同城,一座座歷經滄桑遺留至今的古建,一樁樁新出土發掘的文物,卻在講述着另一個故事:“胡”出現帶來的不只摧殘,更是新生。

北魏彩繪陶俑。圖/圖蟲·創意

公元398年,鮮卑族拓跋珪稱帝,定國號爲魏,遷都平城(今大同)。爲一朝新都,道武帝拓跋珪便在大同大規模營造宮室,立宗廟社稷;亭臺樓榭,雕樑畫棟,一座座高樓拔地而起,大同從秦漢時期塞上小縣搖身一變,成爲整個北方政治、軍事和文化中心,迎來了第一個迅猛發展的高光時刻。

至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大同作爲北魏都城共96年。此期,胡漢加速融合,原本各族人民以血統、門第、族屬等各自聚落,後逐漸轉爲平城地緣,在此基礎上發展出了均田制和三長制等土地制度。

到了北魏末年,在籍戶數已達500餘萬,推知其人口數量約在2000-2500萬之間,十倍於此時南朝在冊的200萬人口。北魏絕不是傳統印象中“五胡亂華”,以至社會凋敝、人煙稀少,野蠻無道的形象。

體現北魏豐富娛樂生活的彩繪雜耍陶俑。圖/山西博物院

在南朝士族積重難返、法紀鬆弛之時;北朝卻在“胡人”的統治下行政全面振作。部族重軍功的傳統,在建立政權後就發展爲重事功、吏績的傾向,對官吏政績考課嚴苛,成爲升遷罷黜的常規依據。

正是這些“異姓”政權的勵精圖治,讓中國半壁江山經濟繁榮、文化昌茂,各民族之間的交流碰撞,才誕生了此後的隋唐盛世。陳寅恪先生評價說:“(唐朝乃)取塞外野蠻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頹廢之軀,舊染既除,新機重啓,擴大恢張,遂能別創空前之世局”。

歷史的痕跡

北魏王朝在大同所留下的最輝煌的痕跡,便是大名鼎鼎的雲岡石窟了。

雲岡石窟窟前清代立檐。圖/視覺中國

公元460年,北魏文成帝決定在都城平城(今大同)西郊的武周山南麓,集皇家之力開始鑿窟。這是個河谷,十里河(現已改道)的下切與地殼的抬升在這裏形成了天然的斷崖,非常便於直接開鑿塑像。而且此處既依山傍水,又緊鄰交通要道,非常利於皇家和民衆的禮拜。

這裏岩石主要是侏羅紀時期形成的細砂岩,它的結構相對細膩均勻,可以直接作爲雕塑表層,而不需要用泥來代替。岩層也相對較厚,可供大型佛像的開鑿。再加上來自印度的犍陀羅佛像風格影響,雲岡石窟以古樸大氣的質感聞名,被認爲是中國佛教雕刻藝術的巔峯之作。

大同雲岡石窟以古樸大氣的質感聞名。圖/視覺中國

更特別的是,在大同新發現的明堂遺址。

明堂是什麼?這是個困擾了中國人幾千年的問題。考古學家、歷史學家、甚至專搞經學考據的經學家都不一定能說清楚——有人說是宗廟之所,用來祭天祀祖。也有人說是佈政之宮,用來舉行朝會、慶賞等大典。還有人說是太學所在,用來講學教化。

總之,它是從周朝時期就存在的,某種極具象徵意義的禮制建築。但究竟形制如何,功能幾許則成了一種玄遠飄渺的歷史記憶。西漢長安明堂、魏晉洛陽明堂、唐東都洛陽明堂……從漢唐到明清,可以說,諸多講究禮制的朝代,都在修築自己心中的明堂。

洛陽明堂復原。圖/圖蟲·創意

明堂遺址一共就發現了四個,大同發掘的北魏明堂遺址,則唯一一共由少數民族政權統治王朝建設的明堂。

明堂遺址外部爲一個巨大環形水渠,即爲辟雍。《白虎通·辟雍》載:“闢者,璧也。象璧圓由以法尺,於雍水側,像教化流行也。”水渠內側岸邊的四面分別發現有一個厚2米多的夯土臺,判斷爲東南西北四門基址。環形水渠圓心處有一正方形夯土臺,邊長42米多,應該就是明堂主體建築樓閣基址。

明堂遺址博物館,以鋼化玻璃覆蓋發掘區,水渠、石壩、夯土遺蹟歷歷可見。

北魏明堂遺址主要保存了明堂的地下結構,地上建築早在北魏末年即已被焚燬。隨着孝文帝南遷洛陽,大同最終結束了近一個世紀的都城史,明堂禮儀性建築的維護修繕,自然逐漸鬆弛。

08年大同建設歷史文化名城工程啓動,原明堂遺址南門旁立起了一座嶄新漂亮的“復古”新明堂。新明堂主體建築,即爲北朝藝術博物館,這是一座民營博物館,也是全國獨一份兒以“北朝歷史”的博物館,館藏北朝時期的石雕、青銅、繪畫、碑銘、陶瓷等千餘件展品。

明堂復原,北朝藝術博物館所在。圖/圖蟲·創意

雖有些真假莫辯,有些展品甚至連簡介都沒有,但確實十分華美、好看;即使不作爲文物,當作工藝品來欣賞也頗爲有趣。看慣了公立博物館精心設計的展覽和詳盡嚴謹的展品介紹,這間清幽的民營博物館便別具一番野路子的虎虎生氣,像留白的國畫,開放結局的電影,反倒留下了無限的想象空間和趣味。

舊明堂作爲儒家理念的最高實踐禮制之一,是統治者奉天承運、布恩施政的神聖空間。新明堂則是座博物館;舊明堂教化貴族子弟,新明堂則服務全體市民。

舊明堂的建設,象徵着儒家“聖王”的概念,而新明堂則被賦予了社區公園角色——去時正是廣場舞時間,新明堂前,大爺大媽組成的舞蹈團、歌唱團正自得其樂,絲毫不怵遊客們好奇又歆羨的眼神,肆意昂揚,恍惚間讓人看到儒家最高理念變成現實後的樣子。

新舊明堂兩相交映,彷彿一步跨越了千年,讓古今在此打了個照面,意趣無窮。

世界大同

縱觀歷史,總會發現,開放的大同繁華,封閉的大同凋敝。

從北京到大同,一條桑乾河和一條古長城,連出了一條屬於中國、也屬於世界的燕山南北文化區。作爲咽喉要道,大同曾飽受戰亂摧殘,但也惠澤於民族和文化的多元交流碰撞,這裏擁有着璀璨豐富的文化。

自後晉石敬瑭割讓燕雲十六州給契丹,大同被契丹、女真和蒙古統治長達四百多年。後因西夏勢力增強,大同戰略位置突出而改雲州(大同)爲西京。

善化寺

應縣佛宮寺釋迦塔。攝影/王寰

遼統治者崇信佛教,百多年間,契丹皇族和高級僧侶投入巨資,請各種能工巧匠建造了大量佛教寺院和諸多遼塔,千年過後,許多皇家巨剎都已湮滅風華,而全國僅餘的八座珍貴的遼代建築構造中,大同地區就有著名的三座:華嚴寺薄伽教藏、善化寺、應縣木塔。不管是等級、規模,還是質量,它們都堪稱我國古建築中的精品,集中代表了遼代建築與藝術的高超成就。

北魏建都後,西域十六國紛紛派使獻貢,打通了通往西域的四條道路,中亞商人、西域高僧接踵而至,金器、琉璃等無數奇珍異寶相繼而來。曇曜五窟的開鑿,儒道釋三教合一的山崖奇寺懸空寺的修建,都代表着這個時代的富庶繁華,文運昌盛。

懸空寺,國內唯一的儒釋道三教合一的高空木構摩崖建築,“半插飛樑爲基,巧借岩石暗託”,望東爲證,山門南開,背倚翠屏,上載危巖,下臨深谷,窟中有樓,樓中有穴,半壁樓殿,半壁樓窟,窟連殿,殿連樓的奇特風格,吸引了無數人的目光。

清朝時期,大同甚至是連接歐洲和中原的商品集散地。晉商自此向西經商,馬幫、駝幫終年不絕,來自全國的茶葉、絲綢、土布、瓷器、米穀、菸葉、釀造品等,經由大同和張家口,轉運至恰克圖,與俄交換成毛皮、毛呢、羽紗、天鵝絨、棉線、麝香、馬鹿角等商品,運回中國。

甚至在莫斯科、聖彼得堡等十多個俄國城市,都有晉商開辦的商號或分號。晉商還將大同產的香料瑪瑙和藥材東渡日本換銅,“五臺山拜佛,大同城買銅”的說法流傳至今。費孝通把當年“闖口外”比作本世紀初的“下海”。可以這麼講,晉商之所以成功,闖出山西是一條重要原因。

山西省大同市天鎮縣新平堡鎮,與河北、內蒙古自治區交界,所謂雞鳴聽三省。攝影/李平安

80年代初,爲供應煤炭能源,礦藏豐富大同,也建立起了多座大型焦化廠。空氣裏瀰漫着煤灰、煤焦油和焦爐氣,灰、黑、髒,這是許多人對山西、也是對大同的印象。河流全被污染,煤煙蔓延到幾乎所有工礦城鎮,讓外地人對山西望而卻步。而煤炭產業就近利用資源,解決就業,也讓山西人鮮少走出盆地,山西一度走向“封閉”。

北京大學歷史地理教授唐曉峯教授一度用“晉商精神”號召同胞走出去:今天外出打工人員,山東、河南、安徽的都很多,山西人卻不多見,可能就是受山西的封閉型框架所限。

大同。圖/視覺中國

2002年,《中國國家地理》主編單之薔曾在卷首語感嘆,山西的“煤多”和“古建築多”,造成了一種尷尬:“一方面,古建築是最好的旅遊資源,平遙古城、應縣木塔、雲岡石窟、懸空寺、晉祠、永樂宮壁畫、五臺山、恆山等等,構成了令人嚮往的旅遊勝地。另一方面,煤炭卻造成了與旅遊不相適合的環境,山西境內的全部河流已被污染,公路上到處是長龍般的運煤卡車,煤宵隨風飄散……

在珍稀和極具觀賞研究價值的廣勝寺旁,比鄰而居的是一座規模巨大的煉焦廠,高聳的大煙囪和玲瓏秀麗的飛虹塔比肩而立,輝煌的古代文明和粗陋的工業文明,疊加在一起了。”

大秦鐵路運煤的火車。圖/視覺中國

曾經,大同流傳着一句順口溜:“垃圾基本靠風颳,污水基本靠蒸發,遊商基本沒人抓,市容基本無人誇。”這座“煤都”,正面臨着煤炭資源枯竭和環境嚴重破壞的問題。

2008年,耿彥波出任大同市長,開始了他備受爭議、大刀闊斧的古城改造計劃。在他“一軸雙城,新舊分離”(以御河爲界,遷空舊古城,營建大同新城)指揮下,16萬戶平房說遷就遷,一座座仿古景觀就此修建起來。

舊時文廟的老牌坊早已被拆毀,曾經繁華市井,老大同人心中的時髦聖地大西街現在是整齊劃一的仿古建築,彷彿長在山西的橫店,煙火氣全無。原本明清時期的平房和四合院,也與遲遲與這些嶄新的“古建”難以融合。

不停有聲音說,“一個古城,城裏有人居住,有老人有生活氣息,這才叫古城。你把人都遷出去,這哪叫古城,這就是個死城。” “我們需要留住古蹟和遺存,而不是將其變成一個所謂的完美古城,這只是臆想中的古城。”

如何“留住古城”而不是“臆造”古城,這不僅是執政者需要思考的,更是全人類都在反思、懸而未決的問題。耿彥波雖沒能呈上完美的答卷,但也做了啓人深思的示範。

商業開發過程中確實有操之過急而處理不當之處,然而以大同曾經的條件,如果不改變城市整體面貌和營商環境,很難吸引來外來投資。更多時候,對文旅資源的開發帶來了更多的資金支持,客觀上有助於保護和利用的文物。現在再去大同,已經少有那種“站一會兒身上就落滿煤煙”的體驗。

與華嚴寺琉璃鴟吻遙遙相望的是座基督教堂的十字塔尖,疊加出分外的聖潔與莊嚴,沒有宗教信仰的我也覺得沐浴了神恩——一個神照顧不到的,還有另一個神來普渡,神尚且愛世人,世人更需要自愛自憐。

雲岡石窟、華嚴寺、善化寺……曾經大同人身邊那座塔,那個從小就有的兩三米高土垛子,變成了王府、文物,讓史蹟變成了更易爲普通遊客接觸的景點,也成爲了大同人共享的文化基因。

此行,我就屢次在景區遇見前來納涼休閒的大同本地居民,見我一身遊客扮相,這些大爺大媽便主動充當了導遊角色,一臉自豪的向我介紹這些史蹟的淵源。這種歸屬感與認同感,或許正是“大道之行,天下爲公“,這個孔子的終極政治理念的另一種詮釋吧。

作者:Mll.con,中國人民大學考古與博物館系研究生在讀,中西交流考古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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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Mll.con

編輯 | 蘇小七

未註明圖源 | Mll.con

封圖攝影 | 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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