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一座東北縣城裏的兩千種死法 | 正午

一座東北縣城裏的兩千種死法

口述:王亮

採訪、文 | 劉子珩

在吉林省公主嶺市,靈車一年要拉兩千多具屍體,王亮說,這大約是公主嶺一年的死亡人口。王亮是公主嶺市殯儀館的靈車司機,他開着黑色的靈車,穿梭在縣城的各個角落。死亡不挑時間,不挑地點,也不挑年齡。它經常會從天而降,車禍、火災、兇殺都司空見慣了,有時候荒謬殘酷得不可思議,比如,王亮記憶深刻的一樁,是一位老太太走在路上居然被一個輪胎壓死了。

看了這麼多種死亡,王亮說,人活一輩子,太不容易了,而且,人也是最脆的。

以下是王亮的口述。

1

前年冬天早上四點鐘,我接到一個電話,一個鄉鎮的房子燒塌了,人砸裏面給活活燒死了。五點鐘左右我到鄉鎮的時候,消防員正在滅火,我們就在現場一直等着。早上七點鐘火撲滅了,我和單位的人一起去看現場,燒死了一名女性。

原本這名女性不應該被燒死的,因爲房子着火的時候,男主人和女主人兩個已經跑了出來。但是這個女的好像是又發現家裏面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又折了回去。這時候房頂木頭已經燒落架了,落下的時候給女的砸倒了。木頭砸在腳踝那個位置,就活活地給女的在房子裏面燒死了。

當時我們去的時候,她上半身從頭到小腿幾乎就燒得沒了,肉啥的已經不見了。說句不好聽的就是燒焦了,黢黑的,就剩一小堆。我們當時是用的接屍袋,一個人把那逝者放到接屍袋裏面就能提着走了。

放上車以後,冬天雖然說冷,但這車裏邊瀰漫那股逝者屍體燒焦的味道,特別難聞,所以我把車窗開開了。我們準備接逝者往殯儀館返回的時候,能走了有二十米左右,家屬從後面一直在喊。聽到家屬在喊,我透過倒車鏡,看到家屬拿着板鍬,鍬上的是什麼東西,我還看不清。

等到我把車停下以後,家屬來了讓我把後備箱蓋開開,把接屍袋拉開。我這才發現家屬用鍬收上了一隻逝者的腳,是完整的腳。因爲木頭杆子砸下來以後,腳是在那邊,身子是在這邊,身子已經燒沒了,但是那個腳還遺留着。把腳放車上以後,我們又開車回到殯儀館。

這是我剛開始做靈車司機那會兒,挺多場景我都銘記在心。對正常的死亡我記性不是那麼太好,唯獨這些意外讓我記憶深刻。

一個人意外死亡,有車禍、兇傷、自殺、電打死的、火燒死的。自殺分跳樓、上吊、喝藥、跳河。你想不到的意外都能發生,走着走着,石子擱太陽穴也能離世,大車輪子砸在人身上也能離世。在這個地方工作,每天看的就是生離死別這些事,就覺得人活着一輩子,太不容易了。

2

我1983年出生在吉林省公主嶺市,年輕那會兒是挺叛逆的一個人。上學的時候,每天不學習,整天出去跟小朋友玩兒、逃課、打架鬥毆。後來我那學校,不太想讓我念書了,家裏人覺得我歲數太小,也不可能在社會上散遊,就給我送去當兵。

當兵兩年,把我原來那些任性都磨沒了。退伍以後,我分配到本地的鋼鐵廠,上了十年班,然後下崗買斷了。我又給一個房地產開發商的老總開了三年車。

我三姑那邊,包括我姑父還有我哥嫂子,都是殯儀館的。2017年1月,正趕上殯儀館用人,招聘司機,要求就一樣,敢不敢。家裏人幫我辦了一下,我就進去了。因爲我們是事業單位,待遇比我給老總開車低了很多,但就是有個保障,五險一金之類的,挺穩定的。當時我去那會兒,基本工資才兩千五,去了扣五險一金能剩兩千來塊錢。我們有接屍補助,接一具屍體是八塊錢補助。

我進去後,加我就是一共倆司機。我們上班的時間,是早上6點半到第二天早上6點半,上一天休一天。

單位有兩臺接運逝者的車,黑色的金盃,前面是主駕駛和副駕駛,後面還有一排坐能坐三個人,再後面就是逝者了。我們的車裏面都掛了一個鈴鐺,自我上班就有了,好像是開過光的。

正常把逝者往車上抬的時候,是腳先進,往停屍間抬的時候也是腳先進。這是我們單位殯儀司儀說的,正常人的話上車得腳先上,回家也都是先從腳開始邁。所以逝者也一樣,上車或者是進門都是先從腳走。

我們當地的風俗習慣,絕大多數逝者擡出來以後,姑娘和兒子會坐在副駕駛,扛靈頭幡,也叫引魂幡,姑爺在後面扔買路錢和過橋紙。我們司機工作的時候不能嬉笑,不能穿那種大紅大紫,開車接逝者的過程中,需要走一些好的路段,還得慢行,在市區的話就40邁左右。

我第一趟是跟老司機一起去的。老司機開車,我坐在副駕駛。第一次是去醫院接一個逝者,整個過程讓我熟悉一下,到達目的地以後怎麼給家屬打電話,家屬下來取擔架,上去以後再把逝者抬下來,放到車後備箱,都得由我們親自做。第二次就是我自己去了。

當時我媳婦和我母親,不是很贊同讓我上這塊兒上班,但是我覺得也沒有啥不可以的,因爲有親戚在這塊兒上班,家裏人都能做這一份行業,我也沒啥不可以的,畢竟我也是個退伍軍人。但去了以後發現,跟我想象的工作不太一樣。

我一開始我以爲,作爲一名靈車司機,我就是負責開車。但其實有的時候得下去幫忙服務,因爲有的家屬不太懂得這些事兒。有的時候需要幫忙抬,有的時候要告訴喪主。就是有一系列的事該怎麼去做。

我當時是給我自己一個目標,定了一個月的時間,我要是能克服下來,我就幹,如果克服不了,就趁早走人。

這一個月的時間就是見識形形色色的意外、兇殺的、自殺的、各種車禍,凍死的、電死的、火燒死的,幾乎我全經歷了。最後反正也挺過來了,就一直幹到今天。但也是挺難的,當時在單位我是睡不着覺,只要是一閉上眼睛,全眼前浮現的都是我每天工作接運逝者的這些事,這種噩夢。飯我也喫不下去,那一個月我瘦了二十斤。

2019年4月1日,吉林省公主嶺市,殯葬車司機王亮開車到公主嶺市醫院門前,逝者家屬將逝者抬上車。(蘭洋/視覺中國)

3

死亡也是有季節性的,我們冬天要忙一些,平均每天接十趟左右。因爲冬天是心腦血管疾病的高發期。我們單位的司機,最多一天接過二十三趟。一年連正常的和意外全下來,大概在兩千二三百具左右,這差不多是公主嶺市區一年的死亡人口。其中十個裏面得差不多有兩到三個意外死亡。

我剛開始上班沒幾天,經歷第一個車禍,發生在我們單位附近國道上。這是一個麪包車,連上駕駛員和副駕駛,加上後面人一共是六個人。除了駕駛員和副駕駛室沒事以外,後面那四個人,三個女的一個男的,有兩個人是死在車裏,有兩個人是死在外面。那一起意外挺慘的,其中有一位逝者腦子都掉了,還有一個逝者胳膊腿全掉了。

這是早上五點鐘發生的事,等到交警事故科過去處理完現場,給我們打電話,正好是趕到交接班六點半左右。車禍原因是疲勞駕駛,追尾到大車了。追尾的一瞬間,司機把舵打得比較急,從駕駛員後邊那個位置,給車整個撕開了。這個車是外縣的,離我們公主嶺不太遠,是上長春去進貨賣服裝。

我和另一個司機,一人開一臺車過去接。我本應該過去幫抬,但是我見到這麼慘烈的現場,在冬天冒的那種熱氣,而且還有那種血腥味,我第一反應生理反應就是嘔吐。

我還經歷過一次讓我流眼淚的,是去接一個13歲的小男孩。當時是下午一點來鍾,也是冬天的時候,等到我到達位置以後,我給家屬打電話,告訴家屬,把靈車上的擔架取下來,上樓抬逝者。我發現家屬把擔架取下來以後,就放到樓道門口了,等過了能有十來分鐘,我就聽到整個走廊,好多人都在哭,一直在哭。下來的時候,我沒見到有人抬逝者,就見到一個男的,抱着一個小孩。我們那邊,歲數大的人死了以後會穿壽衣,小孩都是穿自己的衣服,所以抱的小孩是穿的是自己的衣服,放到擔架上面。他們家幾個親屬,又把小孩的這些衣物、玩具,還有曾經用的東西,一樣一樣的擺放在小孩的兩邊。

等到我關車那一霎那,他父母和母親,跪地下一直在哭。他姐扒在我靈車上,我一邊緩慢地行駛,他姐一邊扒我靈車,從靈車後面的玻璃往裏面看她弟弟,一路都是這樣的。看到這種情景我心裏面不太對勁,畢竟我也是有孩子的人。

後來我瞭解到,這小孩是有先天性的疾病,在學校上體育課不小心摔了一下子,覺得身體有點不太舒服,就回家了,待了能有兩三天。第三天的時候,這小孩突發的先天性疾病,沒緩過來,人就離世了。

還有很多是自殺。絕大多數自殺的都是抑鬱症,前段時間幾起跳樓自殺的,從十多歲到六十多歲,都屬於抑鬱症。也有屬於情感糾紛的,還有因爲跟家裏人爭執一些事,一些犯不上點的事,就那麼衝動的。但也有實在活不下去的。有一起自殺是個八十多歲的老人,他死在自家倉庫裏。很多天以後,鄰居聞着嚴重的腐臭味,覺得不大對勁才報警。等我們去了以後發現,逝者屬於上吊自殺,都已經生蛆了。一調查,他沒兒沒女,體質也不好。他把腰帶系在房樑上,但房梁也不高,站着的情況下,把脖子掛上就死不了。他是一心求死,彎着腿,蹲着自殺了。

把屍體接回來之後,意外死亡涉及到官司問題,到達殯儀館先把逝者抬進解剖室,需要進行法醫屍檢,再陸續通知家屬來殯儀館。

正常死亡的話,當地風俗習慣是停放三天以後再火化。意外的就不一定了,要把官司處理完畢了才能火化,有的是幾個月,有的甚至是幾年。最久的是在殯儀館停放了23年的。據老人說,這也是一起官司,一直打不贏,那個人去世了以後是他父母幫他打官司,現在他父母都已經離世了,就沒有人幫他打官司了。但是畢竟也沒處理完,所以一直沒火化。

正常的無名屍沒有家屬認領的話,到一定時間會直接火化。火化以後把骨灰留存,公安局那邊有DNA備案,家屬可以對比DNA,到時候認領骨灰。

我們單位還有一起意外,一個小姑娘在河裏面淹死了。我們去接回到殯儀館,當天父母來了以後,再沒來過。那是2017年的事,到現在家屬不管不問,屍體也不要了。

4

我最早開始對死亡有感觸,是我十三歲那年,爺爺離世。我剛念初一,一下子覺得身邊少了這麼一個人,心裏邊挺難受的,挺不得勁。但是那時候還小,也不太明白。幾年前我父親離世,也讓我深有感觸,覺得這輩子再沒有讓你叫爸的人。你有這麼個人,不管好壞,他在就行。但是沒有這麼個人,你要是再去找也找不來,覺得心裏挺空的。

工作這幾年,我也接過我認識的人。有一個朋友的父親,在醫院病逝了,我們屬於關係特別好的,所以全程的殯儀服務項目啥,都是我給幫忙。還有一次是意外死亡,我一個朋友的舅舅家的兄弟,老大精神上有點不是那麼太正常,給他弟弟一刀給殺了。這個也是我全程幫忙,接也是我去接的,進行屍檢的時候,按理來說他們家屬得有人在,但是家屬也都沒來,所以我也算家屬的位子,解剖的時候看屍檢,屍檢完了以後,我又幫忙到火化間進行火化。

自從我做了這一行以後,我是挺惜命的。因爲在這個地方工作,每天看的就是生離死別這些事,覺得人活着一輩子,太不容易了。人也是最脆的,可能現在咱倆正在說話,沒準下一秒就突發生意外,人就沒了。前年有一個老太太,上工地給她老頭兒送飯去。她在大馬路上走道,而且還靠邊走,突然她後面一輛大車行駛過程中右車胎掉了,這個車胎就在大馬路上自己軲了三四十米,正好碰到這老太太了,一下給這老太太砸死了。人脆到這種程度,讓我感覺每天干啥事,我得先考慮安不安全?我不光是跟家裏人說,也會跟身邊的朋友說。

有安全意識很多意外是可以避免的。比如,車禍的絕大多數都屬於酒後駕車、疲勞駕駛。前兩天我們這兒發生一起大車跟大車追尾事件,就是因爲司機疲勞駕駛,眼看紅綠燈在跟前了,一丁點兒沒有減速,直接追尾。撞上後車頭都擠變形了,發生着火了,那人也醒了,但是已經出不來了,夾在裏邊就是活活被燒死。

5

有時候我也會和逝者說說話。我一個人接逝者回來的時候,我會自言自語。最開始心裏面多少是有一丁點兒恐懼的,所以我是爲了給自己漲漲膽。其實我知道他聽不着,但是我會自言自語說,希望他這種痛苦沒有了,來生的話,健健康康活着。

確實有一部分人挺排斥我的。不是說排斥我,是排斥我們殯儀行業。打個比方來講,我們要是去接運那些兇殺、車禍的逝者的時候,去那些鄉鎮,當地的老百姓看到靈車就不讓我們進去。因爲我們當地農村風俗習慣有這麼一說,發生意外死亡的這一類人屬於橫死的,不太吉利。當地老百姓迷信挺嚴重的,對我們殯儀行業這幫人員都挺排斥,覺得我們也是挺晦氣的。

再比如,我在道上行駛的時候車也壞過,拉去修的時候,走了好多家修理鋪,沒人給你修。我們修車都是找的認識的修理工。去洗車的時候也是,靈車有的時候接意外死亡會整滿車血,或者是接那種腐屍,屍體嚴重腐爛生蛆了,滿車爬的都是小蛆蟲,去洗車的時候你花多大的價錢,人家不給你洗,都是我們自己洗。

不過,家人不會像當初那樣反對了。最開始上班那會兒,家裏人主要是怕我在這個單位,心理能不能承受得了。現在我也習慣了,所以家裏人也就不在意這件事。

有時候出去跟朋友聚聚啥的,可能會提到今天你接幾趟,接的是什麼樣的。但是我們說歸說,肯定不會提及逝者的姓名,在哪塊住。

後來,我就在快手開了直播,休息的時候和大家嘮嘮工作。我直播的目的是啥?就是想讓大家瞭解一下我們殯儀行業,希望大家不要對我們殯儀行業的工作人員覺得排斥,覺得晦氣。其實我們跟大家一樣,都是正常人,只不過就是工作不平凡而已。

還有一點,我跟大家說一說某些案例,讓大家更懂得珍惜自己的生命,因爲人這條生命只有這麼一次,沒有來世。在直播間的時候,跟大傢伙分享的都是屬於這種事。

我想告訴大家,活着就是最幸福的,比啥都好。

—— 完——

題圖爲2019年4月1日,吉林省公主嶺市,殯葬車司機王亮。來源:蘭洋/視覺中國。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