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我總覺得,惡毒的父母只是少數 | 正午信箱168

1

正午,你好呀~

這是我第一次給你寫信,不知道能否被讀到和被回信,常常看大家在正午的信箱裏書寫心情,今天不知哪裏來了勇氣和興致,想將自己的一點小小故事拿出來與你分享。

今晚,是一個平平凡凡的、安安靜靜的夜晚,只是天有點微涼,我如往常一樣,散步至操場,一圈一圈的繞着打轉。這個操場陪伴我度過了最近幾年來最艱難的半年,那就是3年前我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獨自奮戰考研。那半年,是我與家人也是與我自己做鬥爭的半年。與父親的矛盾在那時最尖銳,雖然他對於我做出考研的決定打心底裏支持,但是我們共同缺失的交流能力讓我與他的關係一度崩潰。

小時候,我記得他是那個喜歡陪我玩耍,手把手教我畫畫的大朋友,沒有什麼父親所謂的威嚴感。記憶最深刻的就是在一次教師節,他教我畫康乃馨,做成卡片送給了我最喜歡的老師,那朵康乃馨的模樣至今都清晰刻在我腦海中,他當時簡直就是我覺得天底下最厲害的人。我的藝術天賦絕對是遺傳於他,這一點我實在感謝他!

但是,當我開始上幼兒園,上小學、上中學,父親突然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從一週見一次面,變成一個月見一次面,到後來我已經不知道多久會見他一面了。我知道他是在另一個城市打拼工作,我那時覺得他可能太累了吧(雖然那個城市距離我和母親住的城市開車不超過40分鐘,以他老司機一般的車速20分鐘就能回來,可是他還是沒有回來)。母親也常常不在家,我很長一段時間都一個人呆在家,漸漸學會了和自己獨處,可能這也是我現在這麼適應獨處的前期練習吧。

我感受到父親存在的最強烈時刻,是當我高三爲了學藝術,獨自往返於火車要坐整整一晚的兩個城市之間時,他開始每週回家。每週五晚會親自送我到火車站,路上也會閒聊打趣,我發現他依舊是那個大朋友啊~但是……我恍惚看到了他的白髮,那一晚,我上了火車,轉頭看他在月臺注視着我,我開始眼眶泛紅,我看到他抬手飛快擦過眼角,愛哭這一點我肯定也遺傳於他。我們無言,但愛對方不比對方少。

大學4年,匆匆而過,我們之間很少電話聯繫,但是也能保證3、5個月見面一次。

但是,當大學即將畢業時,我提出想要考研的想法,我一直嚮往綜合大學,並且挑選了自己嚮往的城市,一意孤行、橫衝直撞。父親和母親表示萬分支持,所以我開始了半年的戰鬥。但是,隨之而來的重重壓力,不僅摧殘着我的身心,還轉移到我父母身上,我承認我不夠強大,父親母親來這個城市看過我3次,每次來之前氣氛活躍,我並不想把考研當作太重要的事,畢竟條條大道通羅馬,但是似乎被詛咒一樣,當父親臨走時,我們總會大吵一架。你問我因爲什麼呢?我只能說事情太小記不起了……

每每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可能是點菜時,我怕浪費不想點太多,父親怕我喫不飽非要點多一點,就這樣一言不合就開吵,吵到父親憤然離席,我故作鎮定,反而母親受到最大傷害和刺激。爲什麼會這樣?後來我漸漸發現,我的父親與我無法溝通,我曾將我不能跟他正常溝通歸咎於長期獨處的經歷。他那幾年的工作逆境也讓他的性格變得易怒、暴躁,而我因爲壓力變得敏感、脆弱。並且從小父親的缺位,讓我極度沒有安全感,所有的事情都想要搞清楚纔算安心。而父親缺少家庭的生活,讓他無法換位思考,拒絕被人關愛,拒絕別人的建議。

在考研結束,我順利入學,生活步入正軌,我也有時間開始思索我與父親的關係。我的父親很孩子氣,只能順毛捋,所以我開始調整自己的態度,更有耐心、更有方法。我開始嘗試學習一點心理學,想要盡力修補我們之間破敗不堪的交流小橋。我和父親母親有一個約定:每次我出遠門之前,不管剛纔是開心道別還是吵得面紅耳赤,我們一定要互相擁抱對方,剛開始父親很扭捏,後來竟然還會主動求抱抱,可見他真的很好哄~~這一招百試百靈,只要我一張開懷抱,不管父親臉有多臭,都會瞬間化解。我用行動讓他融入這個家庭,也讓我自己重新與他建立聯繫。

今晚,我們聊起了畢業找工作的事情,沒聊兩句,他又開始語氣不耐。我知道,一個人想要從心底改變不是一蹴而就的,我又能說自己有多好呢?只是我想拉着他一起變成更好的人罷了。寫至這裏,我想到“原生家庭”這個詞,前段時間,被太多人拿來討論,做文章,很多都說要切斷和“原生家庭”的聯繫,然而我覺得這未免太過殘忍。父母輩的環境畢竟也不是他們自己所選擇和決定的,當我們能夠變成更好的人時,爲什麼不幫助他們一起呢?

所以,最後,我想說,父親!我愛你~母親也愛你!你仍然是天底下我覺得最厲害的人!

一個每晚都要去操場繞圈圈的女生

NOON回覆:

一個每晚都要去操場繞圈圈的女生:

我覺得你真了不起。看起來還很年輕,就有能力治癒自己和父母的傷痕,能夠說出“要切斷和‘原生家庭’的聯繫,未免太過殘忍”這樣的話,我真是深深地感到慚愧。

切斷和“原生家庭”的聯繫,“父母皆禍害”,這些說法的盛行,是因爲我們仍然處在人倫斷裂的時代,父母以爲要父慈子孝,自己拼命付出,也期待兒女養老送終,兒女卻覺得要發展自我,各過各的。如今,互聯網是主要媒介,話語把握在年輕人手裏 ,因此在網絡上對父母的聲討越來越強大。

可是現實生活當中,如何解決兩代之間的問題呢?最容易的,就是切斷,一走了之。利用我國(甚至世界)遼闊的幅員,利用時間流逝時權力兩端的轉換,一走了之,讓時間和空間來解決問題。而自己,常常要很多年以後,才能回頭面對,即使這時,也會覺得,太難了。身邊的革命,纔是最難的。

今天的我會覺得,惡毒的父母只是少數,大多數是像你我的父母這樣,困於自身的際遇,困於代際之間的觀念變遷,不是完美的父母(可是哪有完美的父母?),但仍然深愛着兒女、也在自己的人生中非常厲害的普通人。當我們都長大了,成爲強壯的一代,希望我們都有你這樣的能力,去幫助自己的父母。

謝謝你的來信。祝你在操場繞圈開心。

郭玉潔

2

正午,你好

每次提筆,想要給你們寫封信,但總是害羞,打開了Word,空白的,想起很多很多,或者很少很少的話,想要說,到後頭拖着說不成了。最近聽了看理想電臺,講到聽見三個人拿着第一本正午故事在讀,還挺有趣的,就重新拿起正午故事在讀。當時的六本我都買了,還以爲自己除了最後一本沒有看完,其他都看過了,不過,現在回看,好像懂得多一些了。

這是一個很無聊的開頭對吧。第一次知道正午,是因爲當了編輯,主編強烈推薦的。然後在書裏發現了正午信箱,讀着一個個或許可愛或許充實或許溫暖的文字,被療愈了不少。信真的是一個好東西呀,或許老生常談,但這種慢悠悠的、延遲的東西,真的很美好(完了詞窮了)。可以想象《你好,之華》的日子,不過它描述的是我們這個已經不怎麼用信的時代,所以雖然很好看,但不容許細思量。很多東西都不能細想的,比如哲學三問,比如夢想,想多了就到虛無裏去了(雖然我老是想多)。《那人那山那狗》裏,老少兩個郵差,在田野裏,在森林裏走着,把遠方的消息,帶到此地。他們奔波,數十年,由人鏈接的事兒,後來就被網絡輕而易舉的取代了。還有吳念真小時候,他給人當代筆的日子,給人轉譯信上內容的日子。寫信的時候,要把罵罵咧咧的話裏藏着的想念寫出來,轉說的時候,要隱瞞一些不太好的事。老信使是這麼教他的。還有餘秋雨的《郵差》(可能名字記岔了)。啊,信真的是很美妙呢,所以你們的欄目——正午信箱,在我平平無奇的生活裏,在那些短暫的快速的微信公衆號信息裏,真的留下的很多很棒的事。

寫到這裏,發現自己很多話想說,但大多不太說得出口。比如想寫好稿子的話,要怎麼打開自己去採訪呢?要怎麼從一個逃避者,變成加繆所說的反抗者呢?要怎麼變得成熟呢?要怎麼......多麼可怕啊,這些沒頭沒腦的問題(當然不需要回答,大家都累)。看《華爾街日報是如何講故事》的時候,聽課的時候,腦子裏編排句子的時候,是開心的,但是此方近,彼方遠,問題在眼前,只好自己解懸咯,誰叫人是永恆孤獨的個體呢?(真希望學點存在主義好的地方,光理解悲觀的一面,不理解那一面堅強的東西怎麼能行呢?)

我希望能有回信,當然這可能也許不大可能。不管怎麼樣,希望你們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是開心的。祝願正午越來越好~

如有錯別字還請見諒的遠清

NOON回覆:

遠清,

你好。

謝謝你買了正午叢書。我們的文章,的確更適宜在紙上、不被打斷地閱讀啊。

從你的信裏,感覺你是個挺內向的人,這樣的話,做編輯還好說,如果做記者,可真是麻煩了。

很久以前,我做記者的時候,有一個香港的編輯來雜誌社交流。她說,《蘋果日報》——就那份著名的狗仔報紙——只有六個時政記者,卻有兩百多個娛樂記者。可是,不是誰都可以做娛樂記者的,要非常愛社交纔行。她掃了一眼整個屋子,說,你們這裏沒有一個可以做的。

我當時心裏稍稍有點震動,但是又想,我的確不是很好的記者,我不太喜歡跟人打交道,甚至時不時地,討厭人類,那又怎樣呢,我可以做編輯,也可以做不怎麼好的記者——這也是我現在仍然在做的。

在我不怎麼好的記者生涯裏,一位媒體前輩、傳奇的胡舒立女士說過一句話,對我影響很大。她說,不要怕問愚蠢的問題,不要怕自己顯得很無知,因爲記者就是很無知,所以才需要提問。可以說,這麼多年過去,我比以前勇敢了一些,臉皮厚了一些,就是常常提問的結果。

不過話又說回來,當時我不怎麼以爲然,還有一個原因,是相信自己的文字。這是內向者也可以做到的,只要辛苦地磨鍊就行。

無論如何,要成長起來,就得去行動,去打電話約人、大膽地提問、不要怕被拒絕,開始寫,瘋狂地寫,總有一天會寫好的。

祝你順利。

郭玉潔

3

正午,

你好。

突然給正午寫信,沒什麼大事,就是想聊幾句。好久以前就想給正午寫信,但無奈一直以來都處於長時間的負面情緒中,聊點什麼都容易談到不愉快的事情上,我又不想正午信箱變成負面情緒的聚集地,所以作罷了。最近生活終於有了一點轉機,我於是也終於找到合適的契機來給正午寫信。

這個國慶假期我離開北京,去南方看了一個朋友,去的時候乘坐火車。從火車的窗戶外,看見外面的景色一路從深綠的玉米地到黃色的小麥,再到嫩綠色的稻田,時而駛入低矮的山丘又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已經駛出來。我不是很會玩,也不怎麼熱衷於喫食,所以朋友陪我出來時不免有些無聊,但還是一起爬了山,在贛江邊上吹了吹風。我十分挑食,不太適應南方的飯菜,所以幾天下來兩個人喫的最可口的一頓飯是在賓館訂的外賣。

我的朋友略微有些恐高,但在我的軟磨硬泡和威逼利誘之下依然陪我坐了摩天輪。在摩天輪的小空間裏我四面拍照,朋友則坐着瑟瑟發抖,回想起來有點搞笑啊。從摩天輪上下來,兩人騎着車慢慢悠悠地沿着江邊一邊扯淡一邊走,本來是想到秋水廣場看噴泉的,結果我倆實在太慢了(尤其因爲我中途非要到下面的枯草地上給兩個垃圾桶拍照),以至於到達廣場時噴泉表演已經結束。於是我倆坐在水池邊上,一起聽了兩首歌就打道回府了。

去年大概七八月份的時候,我也給正午寫過一封信。那時是我的朋友來北京看我,我在信裏面提了那幾天的行程,以及分別時的不捨之感。記得當時回信的老師說希望以後能再來分享一些趣事,無奈後來生活趣事不多,所以這次寫信倒有種還願的味道。

最後一天的下午兩個人在肯德基坐着等火車來。朋友坐我對面舉着手機打王者,我自己看着窗外。窗外是一條很寬的路,公交車出租車私家車們一起無聲地行駛。我想要是時間就停在這就好了。

“是不是很無聊?”

“還行。”

這場面,倒讓我想起去年朋友來京找我時,也是最後一天,我們坐在五道口的肯德基裏,好像也是這兩句對話。如今他還在玩和去年一樣的遊戲,我也在爲與去年相同的理由發呆。

乾等着心裏也憋得慌,我於是又軟磨硬泡與威逼利誘朋友陪我去了附近的一個星空藝術館,裏面有梵高的一些畫和璀璨的玻璃燈光,我舉着手機瘋狂拍了會兒照。然後出來去火車站,路上路過一家書店,我買了本魯迅的雜文集,朋友在我的引誘下買了《彷徨》。

目送朋友進了火車站,我自己乘大巴去機場。午夜終於上了飛機。寫信的時候我在飛機上。正好是一個靠窗的位置,起飛後向下望去,依稀還能看清楚地面上星星點點的燈光;月光很明亮,照出機翼下面一層淡淡的雲;隔着玻璃使勁向上望還能看見許多星星。起飛後不久我真的看見一顆流星划過去了,我猶豫了一下,然後隨便許了一個和自己無關的願望。

飛機快要降落了。假期已經結束。朋友早就返回他的生活,明天醒來我也要繼續面對那些躲不過的小煩惱了,它們只是將我打趴下,但不會置我於死地。所以真說不好現在是什麼心情。

好了,那就先說到這裏。

祝正午的老師們什麼都好!

李一

NOON回覆:

李一,

你好啊。

你的信寫得很有意思,淡淡的,又很有趣味。我很喜歡你講的這種感覺:去南方看了一位朋友。我已經很久沒有去遠方看望過朋友了,總是去陌生的地方,也好像很少有惦念的人了——大概也有一二,也許我也該找時間去看看她們了。

我也喜歡你特地寫信來給我們。去南方和朋友一起爬山,在飛機上寫信給陌生人,聽起來,是很值得過的生活呢。

謝謝你的來信,祝你的生活總有趣事。

郭玉潔

題圖由朱墨拍攝。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