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朱新禮退場,匯源還有翻身機會嗎?

匯源有一個現代化企業的空殼,

骨子裏依然是傳統家族企業。

匯源的家族力量,

遠遠不是一個職業經理人就能撼動的

本刊記者/趙一葦

3月2日,匯源果汁正式被香港聯交所摘牌退市。

半個月前,匯源集團發佈公告稱,朱新禮辭去公司董事會主席、執行董事、授權代表、策略及發展委員會主席等職務,由原執行董事鞠新豔接任朱新禮職務。朱聖琴辭任公司執行董事。

這意味着,執掌匯源多年的朱新禮和女兒朱聖琴一同退出匯源果汁董事會。

曾經享有“國民果汁”之譽的匯源集團,黯然卸下上市名企的光環。截至2018年3月30日停牌前,匯源果汁股價爲2.02港元,較2007年上市首日開盤價已下跌76.98%。

“匯源的情況不容樂觀,僅靠自救很難翻身。”上海交通大學中國企業發展研究院院長餘明陽向《中國新聞週刊》表示,匯源集團已經出現了嚴重的系統性問題,從資本、產品到品牌、渠道均存在問題,“好比一個重病患者已經面臨多臟器的衰竭,致命的危機正在襲來,急需外部輸血救治”。

夢碎併購

時針撥回十三年前,朱新禮帶領匯源成功登陸港交所時的高光時刻。

2007年2月8日,匯源在香港聯交所公開發行。招股發行4億股,招股價爲6港元,籌資規模達24億港元,一舉創下了港交所IPO募資規模紀錄。

一手創立匯源的山東漢子朱新禮,被譽爲“果汁大王”。從零開始的匯源集團,一躍成爲國民食品的標杆品牌。

匯源的國民熱度從股票認購熱情中可見一斑。僅上市當日,匯源股價就大漲66%,按超額倍數計算,匯源果汁成爲香港聯交所史上第4大新股。匯源果汁的國際配售部分,獲得了超過200倍的超額認購。

資本市場的光輝戰績給了朱新禮深厚的底氣。2008年前後,朱新禮開始大舉擴產,不僅加速投資建廠,還擲下重金佈局“匯源生態圈”。而2008年的可口可樂鉅額併購案,又給匯源的擴產計劃添了一把火。

2008年9月,美國飲料巨頭可口可樂宣佈計劃以200%的溢價,每股12.20港元、共計179.20億港元全額收購匯源果汁,資料已交商務部審批。這是可口可樂在當時的中國、乃至自身發展史上的最大一筆收購。

爲了貼合對方的渠道體系,同時自抬身價,朱新禮早早就開始爲匯源的“修整出嫁”做準備。

一方面,精簡下游銷售渠道。從2007年底到2008年底,匯源的員工數量從9722人銳減至4935人,銷售人員則從3926人減少到僅剩1160人,而全國21個銷售大區的21名省級經理已基本離職。

另一方面,進軍上游供應鏈。2008年下半年,朱新禮開始涉足果汁產品的上游環節,在湖北、安徽、河北、寧夏等多個省區重金投資,建設“匯源果園”和“果樹銀行”,佈局“匯源生態圈”,僅兩個月就耗費20億元。

朱新禮大手一揮,改變了匯源的命運走向。按照他的預想,可以在拿到可口可樂的錢款後,加碼並逐漸掌控上游水果種植資源和水果加工業務。

在朱新禮看來,未來形勢一片大好。

意外突如其來。併購消息一出,立馬引發了一場民族品牌的“世紀大討論”。2008年正值民族情緒高漲的時刻。“匯源賣身”與“民族品牌”“食品安全”等話題緊緊捆綁在一起。

新浪發起的一項由7萬網民參與的民意調查顯示,有高達82%的網民都持反對態度。“民族品牌怎能賣身求榮呢?”收購案遭到海量聲討,朱新禮與匯源也遭到激烈的輿論攻擊。

面對外界排山倒海的質疑,朱新禮並沒有過多解釋,而是把手機直接扔在了辦公室,一個人跑到老家臨沂的一個山洞裏,獨自待了整整三天。

“這三天我是麻木的,說不上自己是成功還是失敗。說成功,有這麼多的人不高興、罵我;說失敗,我把這個企業帶到現在沒有坑害過任何人,不管是就業、果農還是稅收,都從中受益。”再一次站在媒體面前時,朱新禮敞開了心扉。

但朱新禮的坦誠並未扭轉局勢。2009年3月,中國商務部以《反壟斷法》爲依據,叫停了這項併購案。

商務部的這則否決令曾在國內引發廣泛的爭議。即使到今天,可口可樂收購匯源的企業併購案件仍然是爲數不多的被商務部否決的案例之一。

“可口可樂和匯源都是飲料的大企業,如果併購成功,可能會形成很強的市場支配能力,從而可能對行業內的其他上下游產業鏈造成不公平競爭。”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數字經濟研究院執行院長盤和林向《中國新聞週刊》表示,也有觀點認爲,商務部在這起併購案中的審查透明度不算高,尤其用《反壟斷法》來保護同行中小企業的做法仍然值得探討。

“所謂併購會影響國家飲料安全的言論,是過度放大了的。”上海交通大學中國企業發展研究院院長餘明陽認爲,併購會對行業競爭情況產生影響,但大可不必上升到民族保護主義,“不可否認,激烈的輿論反應也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商務部的叫停決策”。

  多元化之殤

“ 如果2008年交易成功,匯源已經是1000億級公司了。”此後多年,朱新禮不止一次地表露過自己的遺憾。

併購計劃破產後,匯源不僅失去成爲“千億級公司”的機會,銷售體系也遭到重創,朱新禮此前爲匯源被收購所做的準備開始顯現負面影響。

2010年前後,爲了重建銷售體系,匯源的銷售人員曾一度暴增到17000人,但爲了減少支出,匯源在2017年又把員工裁減到3965人。幾年間,朱新禮仍然在加快“匯源生態圈”的佈局步伐,企圖以此緩解資金鍊緊張。

“併購案突然被叫停,公司前期所做的配合與調整需要推翻重來,對於匯源來說,掉頭難度很大。”餘明陽向《中國新聞週刊》分析,“原本是希望通過多元化經營來緩解資金壓力,通過外圍來支持主業,結果卻導致了更大的資金窟窿。” 

爲了實現“大農業”和“生態圈”的戰略夢想,朱新禮不惜砸下重金。

除併購案前投入20多億元在全國多地建設工廠,朱新禮還加快了投建各種生態園區的步伐。僅農業產業園區項目,北京匯源集團(伊春)有限公司、建昌匯源農谷萬畝生態農業基地、匯源生態產業鍾祥發展有限公司、匯源密雲生態產業園等5個項目,計劃投資額已經超150億元。

即使到了負債累累的2018年,匯源仍然計劃進入雲南佈局康養小鎮和果園基地建設等,綜合規劃項目擬投資達300億元。

值得注意的是,匯源在全國範圍內投資建設的園區並未全部投入使用,甚至有許多園區工廠和生產線長期處於閒置狀態。

2014年,匯源在與對外投資者溝通時透露,在全國已經佈局的48家工廠中,產能使用率不足30%。由於閒置產能佔用大量資金,且公司盈利狀況不能提供足夠現金流,進一步導致匯源資金鍊喫緊,不得不向銀行大量貸款。僅2014年底,匯源賬上的短期銀行借款就達到31.3億元。

“我曾考察過匯源在山東某地的工廠,偌大的園區空空如也,全套自動化生產線完全閒置,看門的幾十號工人無所事事喫白飯。”曾有意與匯源集團合作的北京時代量子康科技有限公司董事長祝強向《中國新聞週刊》透露,諸如此狀的匯源工廠在全國多地存在,“由於產能嚴重過剩,即使拿了地方的政策優惠,圈地貸款建了廠,也並沒有真正投入使用”。

激進拉長的新戰線迅速帶來重壓。從2011年起,匯源果汁連續7年扣非淨利潤均爲虧損,而且虧損數字還在不斷增加。到2017年,這個數字飆升到了115億元。

眼看匯源的財務狀況惡化,朱新禮也仍然沒有放棄匯源的“大生態”宏圖。

截至目前,匯源集團已在全國10多個省區規劃與建設了20多個農業產業園區項目。北至黑龍江伊春、虎林,南至雲南普洱、海南陵水,西到新疆布爾津,東到吉林柳河縣,縱貫南北,橫跨東西。

“大企業佈局生態圈無可厚非,關鍵在於量力而行。”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數字經濟研究院執行院長盤和林向《中國新聞週刊》表示,對匯源而言,大舉佈局新業務、裁撤基礎業務的做法無疑是欠妥的,“尤其銷售是企業的重要現金流來源,砍掉銷售且不重建,並重金投入外圍新業務,這對企業資金鍊的傷害是巨大的”。

窮途自救

2008年-2016年期間,匯源果汁的淨資產收益率從未超過5%,銷售淨利率從未超過10%。業績壓力下,甩賣資產成了匯源的續命稻草。自2012年起,匯源自己拆東牆補西牆的做法接連出現。

2012年,匯源出售合營企業,入賬9000萬元;2013年,匯源出售成都和上海兩個工廠,入賬6.5億元。2014年至2016年,匯源均有出售資產動作。由此到了2017年,匯源果汁的淨資產收益率達到了20.62%,銷售淨利率達到23.65%。

“甩賣資產已經是匯源窮途自救的辦法了。”盤和林向《中國新聞週刊》直言,在經營能力難以提升的情況下,出於上市公司盈利報表的考慮,甩賣資產一是爲減損,二是爲滿足上市公司的利潤表現,“從一系列的甩賣行爲可以看出,匯源的現金流已捉襟見肘”。

持續低迷的業績、高舉高打的戰略使匯源背上重重負債。截至2017年末,匯源果汁的總負債金額已達114.03億元。2018年前後,一則高額違規貸款又給了匯源致命一擊。

2017年8月15日至2018年3月29日期間,匯源果汁違規向北京匯源飲料食品集團有限公司(下稱北京匯源)提供了一筆本金爲42.82億元、利率爲10%的短期貸款,該筆資金主要用於後者及其聯署人士的臨時營運資金或債務償還。 

根據港交所規定,由於北京匯源是上市公司控股股東朱新禮的關聯公司,授予北京匯源飲料的貸款總金額,已經超過資產比率的8%,需要進行相關披露。然而,這筆貸款既沒有經過董事會批准,也未及時披露。之後,匯源果汁便宣佈停牌,暫停公司股份及債券交易。

停牌之後,匯源的生存危機迫在眉睫,朱新禮不得不再次尋求收購對象。

2019年4月,匯源果汁曾試圖與新三板掛牌公司天地壹號(832898.OC)進行“聯姻”。根據公佈的框架協議,天地壹號等以現金方式向潛在合資公司出資人民幣36億元,佔股60%;匯源果汁則以資產出資方式出資24億元,其中包括匯源果汁的商標。但3個月之後,該方案最終以條件尚未成熟而夭折。

禍不單行。2019年12月末,朱新禮作爲有權代表人的中國德源資本(香港)有限公司(下稱德源資本)被法院查封,41億元財產被凍結。

此時的匯源,潰敗已成大勢。2020年2月14日,匯源果汁披露公告顯示,由於公司無法在2020年1月31日前履行復牌條件,並在聯交所恢復證券買賣。因此,香港聯交所上市委員會根據上市規則第6.01A條決定取消公司的上市地位(除牌決定)。

“退市不等於退出市場,目前匯源的運營銷售一切正常。”一位不願具名的匯源集團高管向《中國新聞週刊》透露,在各大超市和便利店中,匯源的產品銷售並未受到影響。

但上海交通大學中國企業發展研究院院長餘明陽向《中國新聞週刊》表示,匯源的品牌和市場基礎依然有價值,但自救很難。如今匯源已存在嚴重的系統性問題:資本運作失當,產品嚴重老化,品牌形象受傷,銷售渠道萎縮,消費者也持續丟失。

“除非有高質量的外部資本介入,或有高質量的企業提供資金、渠道、研發上的支持,匯源或許還有起死回生機會。”餘明陽分析說。

家族管理之弊

作爲家族企業,朱新禮曾多次嘗試尋求職業經理人的幫助,斥重金挖來李錦記醬料集團前CEO蘇盈福、百事大中華區飲料運營前副總裁梁家祥等人,輪番執掌匯源果汁。

但現實卻是,鐵打的朱新禮,流水的總經理。2008年,從達能派駐到匯源、負責戰略規劃的副總裁毛天賜曾自嘲“我是匯源的首席模特”。曾被朱新禮重金挖掘、攜核心團隊進入匯源的李錦記醬料集團前CEO蘇盈福也透露:“公司討論什麼決策,家族成員只要星期天回家一起喫個飯,基本都能形成共識。”一年之後,蘇盈福離職。

空降的職業經理人中,幾乎沒有一位任期超過2年。自2007年至今,從匯源離職的副總級別經理人就有十餘位,且每一位職業經理人離職時,都會帶走一批跟隨者,使得匯源的人才流失進一步加劇。

“在家族式企業中,職業經理人是否能做起來的大前提是老闆的放手程度和頂層設計。”上海交通大學中國企業發展研究院院長餘明陽向《中國新聞週刊》表示,老闆對公司高層的權限劃分、獎懲體系、股權激勵、文化建設等都直接關係着人員的工作積極性,“這需要老闆用心去做,卻也恰恰是匯源的薄弱環節”。

收購計劃流產後,匯源進入業績低迷時期,家族管理模式引發的管理混亂開始進一步凸顯。

2011年前後,朱新禮着力培養的女婿高勇曾在擔任匯源果汁副總裁期間,被爆出涉嫌利用匯源果汁的廣告業務牟取鉅額利潤,隨後逐漸淡出集團管理。

2012年9月20日,匯源集團又對外公告稱,免去時任北京匯源飲用水公司總經理朱勝彪職務,原因是“有違反公司內部規定的行爲”。

被免職的朱勝彪正是朱新禮的侄子,直接導火索是他一手製造的匯源與雲南香格里拉卡瓦格博飲用水有限公司的商標糾紛。

卡瓦格博公司董事長祝強向《中國新聞週刊》透露,在2011年7月,自己在“匯源蘋果醋項目經理”王樹平引薦下,認識匯源飲用水總經理朱勝彪。朱勝彪將匯源商標授權給卡瓦格博,後者用於生產、銷售飲用水;匯源飲用水公司一次性收取加盟費、技術服務費200萬元。

事實上,這次商標授權並未經過正式的內部流程。祝強透露,這筆交易的打款是他直接向朱勝彪個人賬號匯款200萬元,給中間人王樹平100萬元。此後,匯源集團總部不承認此項商標授權,朱勝彪又不同意退款,由此引發了一場商標糾紛。

“匯源有一個現代化企業的空殼,骨子裏依然是傳統家族企業。”祝強向《中國新聞週刊》直言,“匯源的家族力量,遠遠不是一個職業經理人就能撼動的。”

如今,匯源退市已成定局。朱新禮已從匯源的舞臺上正式謝幕,其掌管集團多年的女兒朱聖琴也正式離開。接任朱新禮職務的鞠新豔,是一位2011年就加入匯源的老將。

“朱新禮退出匯源,或許能給匯源的重組與調整帶來一定的空間和機會。”盤和林認爲,“如果能順利剝離盲目投資的資產,藉助外部注入資金支持改善經營,迴歸主業,匯源仍然有翻身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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