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童,作家,中國文壇“先鋒派”主將,現任江蘇省作協副主席。蘇童的文字具有細膩、悠遠的特徵,同時在文字深處又展現了人性本來的純粹模樣。

作品曾獲得第三屆英仕曼亞洲文學獎、第五屆魯迅文學獎、第九屆茅盾文學獎等多項重大文學獎項。其代表作《妻妾成羣》曾被張藝謀改編成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影片獲奧斯卡金像獎提名。小說《米》《紅粉》《婦女生活》也先後被搬上銀幕。

蒼老的愛情

蘇童

有時候愛情是一種致命的疾病。

我相信愛情。歷代以來與愛情有關的濃詞豔篇讀了不少, 讀到的大多是愛情的纏綿、愛情的瘋狂、愛情的誕生和愛情的滅亡。

我今天的話題與此無關,是關於愛情的平淡、老邁,說的是一種白髮愛情,它不具備什麼美感,也沒有懸念和衝突,被唯恐天下不亂的文人墨客有意無意地疏漏了,但我肯定這樣 一種愛情隨處可見,而且接近於人們說的永恆。

我建議你在左鄰右舍之間尋找,而且我建議你排除那些年輕的如膠似漆的愛侶,請將目光集中在那些老朽的夫婦之間,說不定就找到了那一對。

讀者朋友能聽出來我這裏有一對經典。確有經典在此,是我的鄰居,現在已經去世多年了。

從我記事起,他們就不再年輕了,他們的兩個女兒都已出嫁。我記得那個妻子身材高大,看得出年輕時是一個美人,而丈夫的個子比妻子要略矮一些,但眉目也很端正。許多晴朗的日子裏他們出現在街上,妻子端着一盆衣服去井邊洗,丈夫就提着一隻水桶跟在後面,妻子用手拍打陽光下的棉被,丈夫就遞上一隻藤編的拍子。

有一次我親眼看到他們的女兒帶着自己的丈夫孩子回孃家,小孩在外面敲門,大聲喊叫 :“外公外婆快開門!”門內就響起一陣雜沓的腳步聲,門開了,我看見那對老夫妻的臉,兩張笑臉,一張在門的左側,一張在門的右側,我驚訝地發現那對老夫妻笑起來嘴角都往右邊歪。

但如出一轍的笑容不足以說明老人的愛情。一切都發生在老婦人去世那天。

人總難逃死亡之劫,但老婦人死得突然,是心肌梗死。街上的鄰居在爲老婦人之死悲嘆的同時,也爲那個做丈夫的擔心, 說:“她這一走,讓老頭子怎麼辦?”老頭子能怎麼辦?他只是默默地守着妻子的遺體,去弔唁的人都看見了他的表情,沒有想象中的那麼悲痛,他只是坐在那裏,平靜地守着他的妻子,他最後的妻子。

到了次日凌晨,弔唁的人們終於散盡時,鄰居們聽見兩個女兒再次慟哭起來,他們以爲是亡母之痛的又一次爆發,到了清晨,人們看見老夫妻的女兒在家裏搭起了另一張靈牀,因爲他們的父親也去了!

這不是我編造的小說,是真事,我所認識的一個老人緊隨亡妻一起奔赴天國。女兒說,父親死的時候一直是坐着,看着母親,後來他閉上了眼睛。他們以爲他是睡着了。誰能想到, 一個人的死會是如此輕鬆,如此自由?

所有的人都爲這個做丈夫的感到震驚。是無疾而終嗎?不對,依我看,老人是被愛情奪去了剩餘的生命,有時候愛情是一種致命的疾病。我從此迷信愛情的年輪,假如有永恆的愛情,它一定是非常蒼老的。

選自

《活着,不着急》,蘇童著,中信出版社出版。收錄了包括《女兒紅》《船》《女人的聲音》等八十餘篇蘇童經典散文名篇。書中描寫了作者對故鄉生活的細膩回憶,還有作者對童年往事和過往生活的感悟和沉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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