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人所著許多的有關北京琉璃廠的書籍中,有兩種堪稱是經典之作。一本是古書商人和版本目錄學家孫殿起(字耀卿,1894-1958)的《琉璃廠小志》;另一本是鑑藏家和學者周肇祥(號養庵,1880-1945)的《琉璃廠雜記》。而後人所著的諸多琉璃廠書籍,其實都是參考和引用孫、周兩人的著作。因《琉璃廠小志》在有關民國前後的古書業史料方面尤爲詳盡,所以也更爲著名。  

孫殿起是河北冀縣(今冀州市)人,出身於一個世代業農的家庭,早年因貧困而中途輟學。後到北京琉璃廠舊書商人郭長林門下學生意,又先後在琉璃廠鴻寶齋、今文齋等舊書店打工。孫殿起憑藉自己的天賦和勤奮,在古書業中逐漸暫露頭角,名聲鵲起。他是當年琉璃廠古書業中月薪最高的夥計,大洋六元。而在此之前,從未有夥計月薪超過三元者。當他在每次“跳槽”時,老闆們皆爲之苦苦挽留。1919年他結識著名藏書家和學者倫明(字哲如,1875-1942或1944),倫明對其在古籍版本目錄方面的天賦、學識和人品皆非常讚賞,兩人遂合資在琉璃廠開設通學齋書店。孫殿起一生經手和過眼的古籍善本有萬餘種,平生的“傳奇”和逸事頗多。他先後著有《販書偶記》(1936年自印本)、《販書偶記續編》(198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清代禁書知見錄》(1957年上海商務印書館)等,至今仍是古籍鑑藏、版本目錄學研究的必讀之書和必備的工具書之一。  

在民國年間,北京琉璃廠一帶古書店、古董店或書畫店的老闆和從業人員,絕大多數是來之於河北的宛平、衡水、冀縣、大興、南宮等地,而在古書業中尤以冀縣籍人居多(以前以江西籍人居多)。在當年的通常情況下,這些行業中的老闆和夥計大都有親戚、血緣或是同鄉關係,而且還要有“保人”,所以外人極難進入此行業“討生活”。但這些從業人員的文化程度大多不高,有些僅是識得幾個字,有些甚至是文盲,最高學歷可能也就是私塾小學程度。他們都是爲了謀生而進入此行業,所以絕大多數人可以說是屬於“入錯行”。當年從事這些行業或相關產業的人難以計數,但時至今日能夠作爲一個某方面專家而將名字留傳後世的人則寥寥無幾。絕大多數人在這個行業中滾爬了一輩字,卻終身未能“入門”,最多也僅是混一個溫飽而已。雖然也有極少數人能夠入得此門,但是他們的經驗卻無法形成文字而傳授給後人,這真的是非常可惜。  

孫殿起應該絕對是一個在古籍版本方面有天賦之人,而且還是一個非常勤奮好學的人和一個成功的古書商人。爲了尋書訪書,他的足跡幾遍大半個中國。所以他的名字和他的著作永遠地留傳了下來,並載入了現代目錄版本學史之中。因爲古籍版本的鑑定,與書畫、碑帖、瓷器、玉器、雜項、青銅器、古傢俱等古玩行業一樣,它絕對需要一個人有此方面的天賦。所謂的“天賦”,就是你要一定能夠記住曾經看見過的每一件物品在不同時期的特徵細節和工藝差別等相關知識,進而使它們變成自己腦海中的“資料庫”。然而,中國的古物品種又是非常之多,所以絕大多數人也只能熟悉或掌握其中的一二種門類而已。而孫殿起就是堪稱是近百年來古書行業中的一個“奇才”,像他這樣的人,按過去的“行話”來說,那就是屬於“老天爺賞飯喫”。像他這類的行家,有時只需看一看書籍封面的紙張或書籍裝訂的形式,就基本可以知道書籍的年代和版本,且極少失誤。當年在琉璃廠與孫殿起齊名的另一個古書商兼版本目錄學家是文祿堂老闆王文進(字晉卿,1893-1960)。倫明曾有詩云:“書目誰雲出郘亭,書坊老輩自編成。後來屈指勝藍者,孫耀卿與王晉卿。”郘亭即近代著名的藏書家和版本目錄學家莫友芝(1811-1871)。  

但如果你僅是一知半解者,那“走寶”還算是小事,極有可能將是傾家蕩產,而且你還將無法在這個行業裏生存、立足。琉璃廠的歷史不僅僅是一部“風雅史”和“傳奇史”,它還是一部“血淚史”和“詐騙史”,這絕非是危言聳聽。我們也可以從《琉璃廠小志》所記的一些軼事掌故中窺知一二。  

《琉璃廠小志》一書共有六個章節:概述、時代風尚、書肆變遷記、販書傳薪記、文昌廟及火神廟、學人遺事,在某些章節後面還附有相關行業的史料。有些是孫殿起根據自己的所見所聞而撰寫的,有些則是轉錄於古人和近人的詩文、筆記、題跋和著錄,並註明作者和書籍出處。因有些書籍今已不傳,所以是由於孫殿起的轉抄而得以留傳後世,真可謂功德無量。我從此書中還驚訝地發現,一個古書商人怎麼能夠詳細地閱讀過如此多的古今書籍?  

在本書的第四章《販書傳薪記》,孫殿起詳細記錄了從清咸豐同治年起到民國年間,琉璃廠一帶從事古書業、古玩字畫業的店名(齋堂號)、老闆姓名(字號)、籍貫、弟子(夥計)的名字(字號)、籍貫等。我讀過一些後人所寫的有關琉璃廠的書籍,其中店鋪字號、經營者名字和經營項目等資料就應該是從此書轉抄而來。有時真今人百思莫解,孫殿起當年爲什麼會有意或無意地去收集和關注那些同行們的資料?是不是他當時就有了將來要寫《琉璃廠小志》的想法?而且在他書商生涯中有一大半的時間是在天南海北奔波中度過的,他哪裏還有如此多的時間和充沛的精力?這恐怕是除了勤奮和敬業之外,真的再也無法予以解釋了。而我們今天的那些古舊書商們,又有幾個人是在認認真真地讀點書?做點資料的收集?他們只須到網上查找一下同類或同版書籍的價格,就依此標價而沽。至於他們與同行者之間的關係也大多是“書價聯動”的關係而已。  

在第三章《書肆變遷記》中有李文藻《琉璃廠書肆記》、繆荃孫《琉璃廠書肆後記》、孫殿起《琉璃廠書肆三記》、雷夢水《琉璃廠書肆四記》、陳瀏《古玩業:寶珍英古兩齋》共六篇文章。這其實是一卷從晚清到民國年間,琉璃廠舊古書業的“全景圖”。這一章節的內容歷來爲藏書家、版本學家或研究琉璃廠歷史的學者所稱譽,評爲本書最有史料價值的一章。  

其中的雷夢水先生(1921-1994)是河北衡水人,既是孫殿起的外甥又是得意弟子。也是琉璃廠古書行裏一位自學成材的古籍版本學者,解放後長期在琉璃廠中國書店工作,主要負責爲古籍的收購和鑑定“掌眼”。他的經歷與孫殿起非常相似,天下不乏有好弟子,但可惜缺少具有慧眼識才之師。雷先生是幸運之人,更因爲他也是一個天生的“老天爺賞飯喫”的人才。我藏有他的《書林瑣記》(人民日報出版社1988年1月出版)和《古書經眼錄》(齊魯書社1984年6月出版)。  

《琉璃廠小志》最早的版本是1962年北京出版社版,由雷夢水等人整理。在2001年2月北京古籍出版社曾經再版。現在上海書店出版社在2010年7月又再次重版,書後還有三篇附錄:(1)《琉璃廠書畫題跋彙編》,是將古人或近人在琉璃廠所購、所見的古籍、碑帖、書畫和所聞軼事等方面的文字整理成編。但未標明彙編者是誰?(2)《海王村所見書畫錄》,這是近代著名鑑藏家李葆恂(號鳧道人,齋號舊學庵。1859-1915)所著。收錄古書畫十六件,原稿有十卷,後毀於“拳民之亂”。李氏曾是清末大鑒藏家端方的“掌眼人”,但現在看來,他的鑑賞眼力真的很“一般”。(3)《海王村遊記》,作者名“寂叟”,不知何許人也?記錄作者在琉璃廠所見或所購的古瓷、書畫、碑帖、文玩等掌故軼事。  

在1948年仲夏,時任“北平國史館”館長的金毓黻(愛新覺羅氏)先生曾有寫有四首七言絕句贈給孫殿起,其中二首雲:“斷簡零縑滿架塵,陳思應爲訪書貧。築臺市駿都無濟,君是燕中第一人。”“承平往事不堪論,烽火彌天欲閉門。萬卷詩書數斤了,煩君重記海王村。”

孫殿起後來沒有忘記這位前輩的鄭重囑託,終於在十四年後出版了這本《琉璃廠小志》,而這離他辭世又過去了近五個春秋。  

當年孫殿起病革之際,已是神志不清。一日晚間,雷夢水前往探望,疑其此時可能對書籍已無法分辨。遂隨手從案上取一古書,展開封面,示其眼前,輕聲詢爲何書?老人稍微一瞥而含笑答曰:“《明夷待訪錄》。”雖其舌根已經發僵,但字音尚清。雷又詢作者何人?即答曰:“清初餘姚人黃宗羲。”由此可知,孫先生一生好學,臨終不忘,真堪稱是古書業中的“絕世奇才”。所以我有時也在思考這樣一個問題:爲什麼當年上海著名的古董一條街廣東路,後來就沒有出現像孫殿起、孫瀛洲、耿寶昌、劉九庵等人那樣從琉璃廠走出來的“大家”呢?  

我每當閱讀那些有關舊琉璃廠的書籍和文章時,就不禁遙想當年,而不知今夕何夕。有時獨自看着夕陽像夢幻般地從窗簾間映射進來,然後再從書卷之上緩緩地流過。此時此刻,我常常會有一種莫名的“文化鄉愁”倏然間湧上心頭,黯然掩卷,久久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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