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另一位以肌膚如雪著稱的魏晉名士當屬何晏,此人也是清談之風的始祖之一。清談風流行期間,在魏晉士大夫看來,每個人都應當按生來具有的個性去生活,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拘禮儀,率性而爲,舉止動作順其自然。

我們生活在一個多元化的時代,許多怪異行爲都能得到包容。那些叛逆的青少年,染髮、酗酒、飆車,甚至吸食大麻,似乎只有這樣才顯得與衆不同。但是如果他們與1700年前的魏晉士大夫相遇,恐怕會羞愧得無地自容。這個歷史上最叛逆的羣體,不僅文化素養極高,行爲更是怪異,連人家清談時的嘴上功夫,也是那麼的瀟灑玩酷。
打嘴炮的黃金時代
從社會風尚的角度看,在中國古代歷史上,繼三國之後的魏晉南北朝無疑是個特殊的時代。這一時期,湧現出了一大批極具個性的社會名人。他們舉止怪誕,性情乖張,尤其熱衷於清談,閒着沒事就會聚在一起鬥嘴。這股潮流一度盛行於整個士大夫階層,成爲一種非常高級的社會風尚標。
所謂清談,又稱“玄言”、“玄談”、“談玄”,是魏晉時期崇尚虛無、空談明理的一種風氣。它以談玄爲主,即以《周易》、《老子》、《莊子》“三玄”爲基本內容,用老莊思想解釋儒家經典。從漢武帝獨尊儒術以後,部分士大夫不甘心被禁錮,因而積極投身於玄學研究。到魏晉時期,由於對當時政治的黑暗以及禮教的虛僞極其不滿,這羣士大夫便經常公開發表離經叛道、菲薄聖人的言論。他們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玄學理論,厭惡儒教各種人爲規定的繁瑣禮數,主張迴歸自然。表面上,他們過着放蕩不羈的生活,實際上,內心卻充滿了苦悶。
客觀上講,魏晉的清談風是時代發展的產物。自東漢中葉以後,外戚和宦官交替專權,政治日益腐敗。面對這政治現實,以太學生爲代表的部分士人一直持批評態度,這股品評人物的風氣被稱爲清議。爲了壓制清議,掌權宦官先後製造了兩次“黨錮之禍”。在殘酷的政治迫害下,文士從此不再過問政治,而是採取消極避世的態度,轉向以抽象哲學討論爲主的清談。到魏晉時期,由於士族地主勢力的發展及不同集團間的鬥爭,終於使玄學蔚然成風。
清談家多出自士族,他們經濟上有世傳的豐厚祖產,在政治上也不必操心費力,靠祖上庇廕,普遍年紀輕輕就當上了公卿之類的高官。不過,魏晉時期統治階級的內部矛盾非常嚴重,並集中表現在門閥士族之間的爭權奪利上。尤其在正始年間,曹氏政權與司馬氏集團展開了激烈而血腥的鬥爭。在司馬氏取代曹魏政權前後,不同的政治集團相互殺戮,結果導致許多名士慘遭殺害。於是,許多世家大族選擇逃避現實,坐而論道,明哲保身,整日談說玄理。在這羣社會精英的引領下,社會上的人紛紛跟着趕時髦。
特殊的政治氛圍,再加上相對富足的生活,當時的士人有足夠的閒情逸致穿起寬袖大袍,聚在一起飲酒行文、高談闊論,不善清談之道會被人恥笑。概括起來,魏晉清談之風有兩種現象,一種是率性而爲、慷慨任情的自我放逐;另一種則是飲酒服藥、捫蝨而談的自我標榜。前者的代表人物是嵇康、劉伶等,被後世稱爲魏晉風骨;後者的代表人物爲何晏、夏侯玄等,被後世稱爲魏晉風度。在清談風盛行期間,魏晉名士們蔑視禮法、摒棄俗務、放浪形骸,他們服寒食散、酗酒成性、赤身裸胸,爲後人演繹了一幕又一幕豐富多彩的時尚傳奇。
清談風流行期間,在魏晉士大夫看來,每個人都應當按生來具有的個性去生活,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拘禮儀,率性而爲,舉止動作順其自然。如果爲了達到功利目的虛僞地修飾自己,是醜陋而庸俗的。然而,徹底脫俗是不可能的,飄然和自由也只能存在於短暫的精神幻想中。於是,他們只好通過感官的烈性刺激來尋求暫時的解脫,從而便有了服寒食散、酗酒、赤身裸胸等怪誕行爲。
魏晉時期清談之風的興盛,我們可以通過著名的《世說新語》瞭解個大概。這本書中有許多關於清談的故事,仔細讀來頗爲有趣。比如有個故事說到:有一天,西晉的衆多名士集聚在洛陽郊外的洛水之濱,當他們盡興而歸後,未能與會的樂廣問大名士王衍玩得咋樣,王衍便向樂廣描述了一番名士們清談時的情景:裴度說名理,雄辯滔滔;張華說《史記》、《漢書》,娓娓動聽;他王衍和王戎論歷史上以清高著稱的春秋吳國之延陵季子、漢代張良,堪稱高妙明切。原文爲:
諸名士共至洛水戲。還,樂令問王夷甫曰:“今日戲樂乎?”王曰:“裴僕射善談名理,混混有雅緻;張茂先論《史》、《漢》,靡靡可聽;我與王安豐說延陵、子房,亦超超玄著。”
通過王衍的描述,我們可以想象一下當時的情形:一大幫的社會名流和精神貴族聚集在風景優美的洛水之畔,沒有煙熏火燎的燒烤,也沒有嘈雜的音樂,每個人發揮自己的專業優勢,對一些哲學及歷史話題展開高談闊論,直至盡興而歸。在清談時,他們的手中還不停地揮舞着一種名爲塵尾的專用器具。這種器具像一把長柄的小羽毛扇,只不過扇面是用鹿尾巴毛鋪排成的。名士們一邊揮舞着它,一邊口吐清妙之音,儀態俊逸,甚是高雅。那些凡夫俗子,在他們面前又怎能不自慚形穢呢!
清談有時還是一種高級的交際手段。例如王衍,他的第四個女兒嫁給另一位名士裴遐。婚後的好幾天,王家都大宴賓客,廣召名流,其中包括當時著名的玄學大師郭向。在宴會之上,郭向與裴遐上演了一番清談秀。雖然郭向堪稱滿腹經綸,但裴遐也能從容應對,且理致精微,因此贏得了滿堂喝彩。看到女婿表現不俗,身爲岳父的王衍不禁有些飄飄然,竟十分得意地警告其他客人不要自找麻煩。
臉白不如心白
如果你以爲魏晉士人們只會鬥嘴,那就大錯特錯了。在這股風潮中,清談家還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愛好,尤其化妝,曾被這羣社會精英發揮到了極致。
在個人形象方面,爲了突顯氣質,魏晉士人非常熱衷於打扮和化妝。這是因爲在他們公認的經典《莊子·逍遙遊》中寫到,在藐姑射之山住着一位仙子,肌膚如冰雪,綽約有致,不食人間煙火,餐風飲露,騰浮雲,駕飛龍,逍遙於四海之外。後來,這種超凡脫俗的仙子形象就成了魏晉名士追逐的最高境界。當時主流社會普遍以白爲美,男人更是如此。在這種風尚標的指引下,“傅粉”就成了名士們順理成章的選擇。
才高八斗的曹植就曾一度是傅粉的時尚急先鋒,他特別喜歡打上粉底再會見當時名流。有趣的是,他的哥哥曹丕不但在政治上與其展開了激烈競爭,在形象上也不甘落後。或許是知道自己膚色較黑,再怎麼抹粉也白不過曹植,曹丕就蒐羅各種奇異的香料用來薰衣,從而通過香氣來吸引大衆的眼球。有一次,由於他乘坐的馬實在受不了撲鼻的香味,竟被燻得發狂,甚至咬傷了他的膝蓋。
另一位以肌膚如雪著稱的魏晉名士當屬何晏,此人也是清談之風的始祖之一。他是當朝駙馬,其妻子爲曹丕的女兒,位高權重,堪稱當時最大牌的名流之一。儘管自己的肌膚已然很白,何晏仍熱衷於傅粉,甚至像女人一樣粉盒片刻不離身,時刻準備着補妝。因此,他又被稱爲“粉面何郎”,常作爲典故被後人引用。聽說了姑父美白的名聲,同樣自詡瀟灑的魏明帝曹睿很不服氣,決心找機會讓何晏出醜。這天,明帝宣召何晏入宮,到喫飯時,明帝故意命廚師做了一碗熱湯麪讓他喫。何晏喫完後大汗淋漓,臉上的香粉掉落,出人意料的是,當他挽起衣袖輕輕一擦後,面色立馬又變得白皙透亮。原來,“粉面何郎”已通過服用特效藥達到了深層美白的效果,並不十分依賴外用的美白香粉,可謂真正的肌膚勝雪。
這段傳奇,《世說新語》亦有記載:
何平叔美姿儀,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與熱湯餅。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轉皎然。
清談風進入鼎盛時期後更是湧現出一大批時尚界的大腕兒,這便不得不說到大名鼎鼎的“竹林七賢”了。
魏正始年間,嵇康、阮籍、山濤、向秀、劉伶、王戎、阮咸七人經常聚在山陽縣的竹林之下,故被世人稱作“竹林七賢”。當時,社會動盪不安,司馬氏和曹氏爭奪政權的鬥爭日趨白熱化,處於夾縫中的文士不僅無法施展才華,還時常擔驚受怕,於是選擇立身於老莊哲學,從虛無縹緲的神仙境界中去尋找精神寄託,試圖通過飲酒、佯狂、清談等方式排遣心中的苦悶。每次聚會,他們必爛醉如泥,也不修邊幅,只求清談盡興,而竹林七賢便是其中的代表。與前輩士人相比,無論是政治思想還是生活態度,他們都顯得更爲另類。他們對司馬氏集團持不合作態度,其中名氣最大的嵇康就因此慘遭殺害。
嵇康,字叔夜,曹魏末年著名文學家、思想家、音樂家,魏晉玄學的代表人物之一。《世說新語》中,有段文字專門描寫嵇康的風姿:
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見者嘆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或雲:“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爲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
而在官方史書《晉書·嵇康傳》中則如此形容:
嵇康身長七尺八寸,美詞氣,有風儀,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飾,人以爲龍章風姿天質自然。
通過何晏的故事我們知道,魏晉士人追求“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的形象,非常注重對容貌和服裝的修飾,一幫大男人塗脂抹粉,渾身上下掛滿首飾、香囊等物件。但是若從氣質上比較,整個魏晉時期,恐怕只有嵇康一人稱得上“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據史料記載,嵇康既不愛塗脂抹粉,也從不佩戴首飾,甚至有點不修邊幅,一個半月不洗澡是常有的事。可他憑天然的氣質,就能讓人認同他如青松般俊秀,如美玉般皎潔。熟悉他的人更感慨其如同仙子一樣,安靜時像一棵傲立的孤松,喝醉倒下時亦似一座崩潰的玉山,簡直帥呆了!
作爲當時清談家中最有“範兒”的大腕,嵇康還是位大音樂家,曾創作《長清》、《短清》、《長側》、《短側》等作品,合稱“嵇氏四弄”。
然而,悲哀的是,這樣一位大才子,命運卻極爲坎坷。早年,因受曹魏政權賞識,他得以娶曹操曾孫女長樂亭主爲妻,也算是皇親國戚。後來司馬昭控制了朝政,曹氏天下危在旦夕。爲打造改朝換代的輿論基礎,司馬昭極力拉攏嵇康這樣的精神領袖。不料嵇康拒不合作,司馬昭便以不忠不孝的罪名要將嵇康處死。在得知這一消息後,三千名太學生請求赦免嵇康,並願以其爲師,但司馬昭不準。臨刑前,嵇康神色自若,彈奏了一曲《廣陵散》後從容赴死,年僅三十九歲。他以自己的生命最後一次向世人詮釋了真正的魏晉風骨。
雖然沒有嵇康那種與生俱來超凡脫俗的氣質,但是竹林七賢中的其他成員也絕非泛泛之輩。例如,名聲僅次於嵇康的阮籍,其行爲也對後世產生了巨大影響。據史料記載,司馬昭欲爲其子求婚於阮籍之女,但阮籍卻把自己灌醉整整倆月,使得司馬昭連開口的機會都找不到。司馬昭篡奪了曹魏江山後,阮籍便選擇徹底放縱自己來宣泄心中的痛苦,常常自己驅車,任意遊走,行至路窮處,便放聲大哭,也算是個很有風骨的性情中人。
瀟灑之餘也很荒唐
除在儀容上引領風氣,魏晉士人還特別喜歡喝酒、喫藥,就像當年的搖滾青年一樣。
先說喝酒,這些士人完全沒有養生意識,個個拿性命不當回事,看起來簡直是要把自己喝死才肯罷休。
竹林七賢中的劉伶,就以狂飲著稱。因不滿司馬氏的高壓統治,爲免遭受政治迫害,他嗜酒佯狂,任性放浪。雖然他身材矮小,相貌醜陋,卻得到了風度翩翩的嵇康等人的青睞,被列入竹林七賢,可見自有過人之處。據史料記載,他經常乘鹿車,手抱一壺酒,然後命僕人提着鋤頭跟在車後面跑,並交代說,如果自己醉死,就地掩埋即可。
還有一次,劉伶酒癮發作,當他請求妻子拿酒給他喝時,愛夫心切的妻子把剩餘的酒灑到地上,又摔破酒瓶子,然後眼淚嘩嘩地勸他戒酒。劉伶假裝答應,說必須在神明面前發誓才能戒掉,讓妻子準備酒肉祭神。可憐的妻子信以爲真,聽從了丈夫的吩咐。不料,等妻子端出酒肉,他便搶過酒一通猛灌,結果又喝得酩酊大醉,還嘲笑了妻子一番:“天生劉伶,以酒爲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婦人之言,慎不可聽。”
與劉伶相似,阮籍也是位嗜酒如命的主,有時甚至喝到吐血。
另外,魏晉士人還熱衷於服用一種叫“五石散”的藥。這種藥其實是一種慢性毒藥,長期服用會導致身體發熱、口乾舌燥、情緒狂亂等症狀。於是,爲了透風散熱,魏晉士人喜歡穿寬袍大袖的衣裳,而這樣也無形中增添了他們的風度。在藥力的副作用下,他們行爲乖張,格外另類。
清談風還造就了一批特立獨行的士人,即使在現代的人看來,他們的行爲也非常荒唐。可在那個時代,也只有如此風流不羈、放浪形骸,才能受到社會的注目。
說到玩世不恭,還得提到劉伶。他在家裏脫光衣服飲酒,有客人無法接受,每當此時,他便大言不慚:天地纔是房屋,房屋就算衣褲,你們都已經鑽進了我的褲襠,還有何不可接受的?
阮籍也是個不拘小節之人。他經常和鄰家酒鋪的女掌櫃一起喝酒,醉了就躺在她的身邊。女掌櫃的丈夫一開始當然甚是懷疑,可觀察久了,發現阮籍確實沒有不軌的舉動,於是就沒再幹涉。
夠灑脫的可不獨竹林七賢,類似的故事還有很多。例如出身於琅琊王氏的王徽之,就上演過一出“乘興而來,興盡而返”的戲碼。當年,他辭去官職,隱居在山陰縣。有天深夜,下起了大雪,失眠的王徽之突然來了興致,想起了居住在剡縣的好友戴逵,於是立即乘坐小船去找對方,準備與之長談一番。經過一夜奔波,好不容易來到戴逵家門口,不料王徽之連門都不敲即調頭回轉。周圍的人們大惑不解,問他何故,他只是淡淡地說道:“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衆人無不愕然。
被清談之風滋養出來的魏晉士人,也有很多行爲太過出格,東晉著名的道士葛洪就曾對此風氣很不滿。據他記述,有時賓主相見也不互道寒暄,客人進院就喊:“老東西在哪兒呢?”主人則回應道:“你這老狗來了?”如果不這樣打招呼,大家就會說他古板,不和他來往。
再如王戎,向來被視爲竹林七賢中最俗氣的一個,但也有不少驚人之舉。有一次,他去看望女兒女婿,因去得太早,竟直接闖入小兩口的臥室裏,然後坐在人家牀頭嘮叨。有趣的是,還呆在被窩裏的女兒和女婿也不感到尷尬,反而從容下牀接待王戎。即使放在今天,這樣的場景也十分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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