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漢二年,李陵兵敗後投降匈奴,消息傳到朝廷,漢武帝震怒,大臣們衆口一詞譴責李陵。漢武帝轉而詢問司馬遷的意見,司馬遷爲李陵當庭辯解,結果漢武帝龍顏大怒,將司馬遷以“誣罔”罪名下獄。

廷尉審理結果,司馬遷改判死刑。按照當時的法律,司馬遷有兩個選擇:一是接受死刑處罰,二是花錢贖罪。可是司馬遷拿不出那麼多錢,只好接受宮刑。

這個故事不新鮮,廣爲人知,但是由於史料記載和個人立場的問題,依然有很多人對這件事採取偏激的態度看待,甚至聯想到背後是否存在政治陰謀。我們對幾個焦點問題,以理性的態度,做一次“執中”的分析。

第一個問題:如何正確看待李陵投降事件

說到李陵投降事件,自古爭議就很大,對立雙方往往形成措辭激烈的爭辯。其實這些評判,大多因爲歷史視角問題,帶有強烈的個人情感色彩,缺乏客觀性。看待歷史事件,我們既不能脫離歷史環境,也不能光站在古人的狹隘歷史觀角度,簡單附和。

1.值得肯定的部分

①謀求主力的態度

天漢二年對匈用兵,漢武帝的安排,讓李陵給李廣利做後勤供應。李陵不願意,表示想打主力,以自己的五千人直搗匈奴王庭。漢武帝表示沒有馬匹給他,李陵依然態度堅決。漢武帝被李陵的雄心壯志所感染,“壯而許之”。

武將謀求沙場建功,不甘居人後,這個志向應該值得讚許,連漢武帝都深受感動,改變了主意。將軍百戰死壯士,李陵繼承了李廣的遺風,這一點值得肯定。

②血戰匈奴的成就

李陵回軍途中,遭遇匈奴主力,單于親自坐鎮指揮。從兵力上說,李陵五千步兵,對匈奴十一萬大軍,這個仗誰來都沒法打,李陵且戰且退,創造了殺敵五六千(有說一萬多)的奇蹟。若不是叛徒出賣,匈奴人都準備撤軍了。

在兵力懸殊的狀況下,李陵能夠臨危不亂,斬殺遠超過己方傷亡數字的敵人,他的軍事才華和勇氣應該值得肯定和讚許。

2.該受譴責的部分

①缺少殺身成仁的勇氣

在無法突圍的狀況下,李陵陷入痛苦之中。他一會兒說“毋隨我,丈夫一取單于耳!”(別跟着我,我一個人去殺掉單于),逛遊一圈又自己回來;一會兒又表示:“兵敗,死矣!”“公止!吾不死,非壯士也。”,真正到了生死關頭,他卻說“無面目報陛下!”然後器械投降。

可見,李陵在很長一段時間,一直糾結於殺身成仁,還是投降,他的心已經亂了。所以,本質上李陵是缺少捐軀疆場的心理準備的,更沒有爲國殺身成仁的勇氣。當部下拿趙破奴降而復歸的事勸他,他立刻給自己找到了投降的理由。

②好大喜功的浮躁

從史料記載看,李陵具備了軍事上獨當一面的能力,但是在心理成熟度上卻相當脆弱,表現爲缺少通盤考慮,好大喜功,遇到困難缺少強大的心理支撐。

當初自願以五千步兵直搗匈奴王廷,就是一個浮誇的表現。別說五千步兵,就是五萬騎兵,你也未必能做到。漠北之戰時李廣就說過,我打了一輩子仗,從來就沒碰到過匈奴單于。像霍去病那種天才,那是可遇不可求的事。

彈盡糧絕後,李陵方寸大亂的表現,也體現了他年輕的浮躁。

所以,客觀說,從態度上,以及個人軍事才能上,李陵值得表揚和肯定。但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及浮躁的個性上,李陵要受到批評,甚至嚴厲的譴責!

第二個問題:如何看待司馬遷爲李陵的辯解

司馬遷對李陵的辯解着重於以下三點:

  • 1.李陵有國士之風,求寬恕度;
  • 2.李陵已經盡力了,求同情分;
  • 3.李陵可能是詐降,求期望值。

應該說,司馬遷爲了替李陵辯解,發揮了最大限度的才智。說李陵國士之風,就暗示漢武帝和朝臣,對這樣的人才,我們要看到他更大的價值,不能糾纏於小節。說李陵戰場上的表現,就暗示李陵投降的被動性,他做了自己該做的一切,不該對他有過分要求。說李陵詐降,就等於替李陵給漢武帝開了一張遠期支票。

表面上講,司馬遷的這些說法也有一定道理,但是仔細一分析,其實問題不小:

  • 1.投降不是小節,在這個大是大非面前談“國士之風”,其實很荒唐;
  • 2.投降沒有被動的,已經盡力不能作爲投降的理由;
  • 3.遠期支票可信度不高,如果人人都拿這個做理由,民族精神在哪裏?
  • 4.司馬遷與李家的私交深厚,別人誰都可以爲李陵辯解,唯獨司馬遷不行,他是無私也有私。事實上司馬遷確實存在很大的私心,《史記》過度美化李廣、李陵等人就是一個明證;
  • 5.拿李廣利對照說事很不明智。司馬遷的罪名有兩個:一是替李陵遊說,二是“誣罔”貳師將軍。替李陵辯解其實並不是司馬遷獲罪的主因,導致司馬遷悲劇的,重點就在這個“誣罔”罪。

可惜的是,史書對此記載很含糊,沒有司馬遷的原話:

“初,上遣貳師大軍出,財令陵爲助兵,及陵與單于相值,而貳師功少。上以遷誣罔,欲沮貳師,爲陵遊說,下遷腐刑。”

也就是說,司馬遷除了爲李陵辯解外,口無遮攔,說到了貳師將軍的功勞,還不如李陵。那麼,貳師將軍李廣利的功是不是不如李陵呢?司馬遷又爲何這麼說呢?

“夏,五月,遣貳師將軍廣利以三萬騎出酒泉,擊右賢王於天山,得胡首虜萬餘級而還。匈奴大圍貳師將軍,漢軍乏食數日,死傷者多。假司馬隴西趙充國與士百餘人潰圍陷陳,貳師引兵隨之,遂得解。漢兵物故什六七,充國身被二十餘創。”

主力軍李廣三萬人出擊,雖然斬殺匈奴一萬多人,但是自己也折損了近二萬人,若不是趙充國救援,很可能就被敵人反吞了。對比李陵,五千人雖然幾乎全軍覆沒,但是匈奴的折損遠大於漢軍。如此看來,司馬遷也算不上“誣罔”李廣利。

不過,歷來對匈作戰,漢軍傷亡一直都非常大,即便常勝將軍衛青亦是如此。比如漠北大戰,漢軍光戰馬就折損十幾萬匹。不過,從漢武帝的風格看,他不大看重自己損失有多大,更注重對方的損失,以及我方的“亮劍精神”。

事實上,漢武帝也並沒有在意李陵的折損,心病僅僅是“投降”二字。這就是漢武帝不滿司馬遷的原因之一,兩人關注點不一樣,在漢武帝看來,司馬遷是拿無關痛癢的事,混淆大是大非。

另外,司馬遷反外戚的態度,也是漢武帝所不滿意的。司馬遷連衛青霍去病這樣的人都看不起,何況李廣利?可以想象,司馬遷一定出於本能,把李廣利揪出來跟李陵對比。

對漢武帝來說,李廣利不光是外戚,也是他着重培養的第二個“衛青”。司馬遷的態度,與其說是“誣罔”李廣利,倒不如說是直接冒犯了漢武帝。

所以,客觀地說,司馬遷爲李陵辯解有相當大私心成分,同時場合和方法也不恰當,硬是拖李廣利下水,導致漢武帝情緒失控。

第三個問題:如何看待漢武帝處置李陵和司馬遷的方法

李陵兵敗投降後,漢武帝對李陵的態度經歷了幾次反轉:

  • 1.初次聽到李陵兵敗,以爲李陵殉國,他撫卹了李家;
  • 2.得知李陵投降,勃然大怒,認爲受到了愚弄;

  • 3.冷靜下來,漢武帝又選擇了體諒李陵,優待嘉獎了逃回的李陵部將,並讓公孫賀去接應李陵回國;
  • 4.當得知李陵幫匈奴人訓練士兵,對付漢軍時,漢武帝立刻誅了李陵全族。

這個過程可見,漢武帝其實對李陵還是充滿幻想的,也並不是不能原諒李陵,更不想失去一位希望之星。所以,首先我們不能因爲漢武帝給李陵帶來傷害,就否認了漢武帝的初衷。

漢武帝不妥當的地方有兩個:一是皇權震怒之下不冷靜;二是偏聽偏信的草率決定。

漢武帝是個大獨裁者,極度自信,也從來不在乎別人的感受,得知李陵叛變,肯定會產生深深的刺傷感,進而導致不冷靜的舉動。尤其是最後誅殺李陵全族,讓悲劇不可挽回,而事實上這是一次錯誤的情報。

對於司馬遷的處置,漢武帝同樣存在不冷靜的成分,明顯量刑過重。客觀來講,司馬遷的辯解,在當時歷史條件下,被判刑不足爲奇,只是死刑的量刑,顯然是廷尉看漢武帝臉色行事的結果。

第四個問題:宮刑背後到底有沒有政治陰謀

司馬遷的《史記》,截止到巫蠱之禍前,對漢武帝后期的很多人物,《史記》沒有傳記,相關事件也因此出現了斷檔,所以,造成很多事件顯得很撲朔迷離。

漢武帝晚年最大的政治謎團,集中在接班人問題,以及與此相關的衛氏集團、李氏(李廣利)集團,與皇權之間的矛盾衝突。由此民間產生一堆離奇的猜測,比如漢武帝想更立太子,漢武帝刻意打壓衛氏集團,霍去病被漢武帝謀殺,巫蠱之禍是漢武帝挑起,等等光怪陸離的說法。

司馬遷宮刑背後所謂的陰謀,也是其中非主流“哥德巴赫猜想”。

宮刑,是中國最古老的刑法之一,兩漢時期非常盛行,漢武帝時期尤爲突出,它針對的不是司馬遷一個人。比如漢武帝時期,至少有李延年(李夫人的哥哥)、許廣漢(漢宣帝的岳父)、張賀(漢宣帝的恩人)、黃門官趙氏(鉤弋夫人的父親),都受到過宮刑處罰。

漢武帝時期的刑罰很重,跟漢武帝個人的殘暴有關係,也跟他的斂財手段有關,用重刑罰敲詐官員財富。當時的名將,幾乎都受到過死刑判決,全部以金錢贖買。

按漢律,死刑可以五十萬錢贖罪一等。即五十斤黃金可以減死罪,但不是全部免責。作爲中央官員,一般情況下,拿出五十萬斤黃金不成問題。司馬遷應該是交足了這個數,但是僅能減罪一等,還得接受宮刑,除非他再拿出更多的錢!

再多的錢,司馬遷無能爲力了,所以他只能接受宮刑。按司馬遷的剛烈,他應該接受去死,但《史記》尚未完成,他還得忍辱負重,承擔比生命還要重要的重負。

司馬遷本來在朝中,除了對外戚勢力很鄙視,並無明顯的政治勢力偏向性,他本人也沒有參與到任何一派政治勢力的角逐中。所以,司馬遷受宮刑跟政治陰謀靠不上邊。

其實朝中的利益關係很複雜,涇渭分明的派系鬥爭,很多時候並不存在。比如有人說衛青與李家關係不好,刻意打擊李家。可是李家很多人,跟衛氏集團的關係非常緊密,比如被霍去病殺掉的李敢(李陵的叔叔),他有一個兒子是衛太子劉據的心腹,還有一個女兒,是衛太子的家人子。

《漢武大帝》上說,漢武帝看了司馬遷的《史記》勃然大怒,可事實上,漢武帝從未看過這本書,也不存在報復的嫌疑。

所以,從蛛絲馬跡中發現問題值得讚賞,可是對問題嚴密論證,而不是捕風捉影,才更可貴。

司馬遷遭宮刑,並不是漢武帝刻意爲之,也看出有什麼政治目的或陰謀。如果我們想編寫一個文學作品,儘可以憑想象搭建種種設定的邏輯關係,跟歷史真實要區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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