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進中學課本的三元里抗英,大家都耳熟能詳了。

一般描述中,三元里是近代史上偉大的反侵略鬥爭,由羣衆自發,同仇敵愾、抵禦外敵,表現了中國人民不畏強暴的愛國精神等等。

廣州三元里,更樹起了三元里人民抗英烈士紀念碑,又有三元里人民抗英鬥爭史料陳列館,意義之重大,似不亞於後世抵抗侵略之重大戰役。

大道理沒錯,不合情理,也不合常理,它其實是一場清朝爲造勢而宣傳,到後來又走樣了的抗英神劇。


流傳甚廣的版本,在廣州郊外的小村莊三元里,竄入村中作惡的英軍在雨中被痛扁,數萬民衆自發組織起來與英軍交戰,打死打傷英軍數百人,剩餘英軍團團圍困,動彈不得,眼看有被全殲的危險。

可惜腐敗的清王朝官員奕山,派廣州知府餘保純到三元里驅散民衆爲英軍解圍,侵略軍這才轉危爲安,免遭被全殲。

看到這,我幾乎以爲如果不是清朝官員腐敗賣國解救出英軍,鴉片戰爭就將以中國全勝而告終。


英軍確實作惡。

英軍作惡的行爲是確有其事,雖然英方資料裏稱之爲“徵發”,然而登陸的英軍既不願捨近求遠退回艦上搬運給養,身上也不會攜帶多餘的金錢,要想讓百姓主動給他們免費提供難度是極大的。對打了勝仗的軍隊而言這自然不是難事,所謂徵發,其實也就是劫掠的美稱。

還有“開棺暴骨”,在麥華生的《在華兩年記》中對此有記錄,這發生在廣州城北的雙山寺。

英軍不是摸金校尉,他們更不懂分金定穴,毀墓開棺求財這種事成本也有點高。

雙山寺是當地的外鄉人暫存靈柩的地方,葉落歸根是中國傳統,在當地染病身亡的外鄉人的棺槨暫存於此,很快將歸葬故土。

要取財物,這種棺梓里欠奉,麥華生記載開棺動機是好奇似可信。但就中國來說,這種行爲十惡不赦,激起公憤也就理所應當。

此外調戲婦女也確有其事,英方的報告中也有提及。

英軍登陸劫掠並作惡,這點沒有疑問,有疑問的在於其他幾點。


在最重要的戰果方面,水分大得離譜。

三元里之戰版本頗多,梳理一下,都有白紙黑字,在廣州清軍統帥靖逆將軍奕山的幾道奏摺裏,和《中西紀事》、《南海縣誌》裏都有記錄不同版本,內容大同小異。

對於英軍的損失,中方各種記錄中出入較大,《中西紀事》中說“殲敵百餘名,斬兵目二人”;奕山的奏摺中更是自相矛盾,第一次說“殺死漢奸及黑白夷匪二百餘名,內夷目二名”,第二次又成了“斬英軍先鋒霞畢及兵牟10餘人”,第三次又成了漢奸和英軍官兵一百餘人被大雨衝沒。

當地的記載也大致相似,水勇頭目林福祥說的是殲敵二百餘人,《南海縣誌》說得更加激昂:

30日,英軍大至,前來報復,民衆十餘萬人與之戰,斬其頭領,殲敵數百人。

鴉片戰爭從1840年打到1842年,英軍從廣州一路推到南京城下,根據戰後統計,陣亡在中國戰場的人數是69人,其餘都是水土不服染病身亡。

而在廣州城外的小村莊三元里,英軍就陣亡百人以上,各種版本中的最大數字竟達到了700人。如果做個橫向對比,1842年3到4月清朝全國調兵發動的最大反擊——浙東之戰中,英軍也不過陣亡4人,受傷20多人。鴉片戰爭中英軍傷亡最重的鎮江之戰數據是死傷170餘人,三元里之戰的戰績注水與否一目瞭然。

事實是義律手下第一批英軍只有4000之衆,百人以上傷亡就是傷筋動骨,真有如此戰果,英軍早就要考慮撤軍。

英軍陣亡5-7人,受傷幾十人,這是比較真實可信的數據,如實記錄下來,這也是場不小的勝利。

對抗侵略是好事,牛皮如果吹得太大就過了頭,就如抗日神劇的思維一般,英軍如此好打,大清豈不是不用派遣正規軍,地方上組織些義勇就能將他們趕下大海。


另外,還有抗英動機方面。

抗擊侵略者是事實,不過要說百姓是否出於愛國之心,那可有點難說。

從一鴉到二鴉,百姓幫助列強軍隊的事並不少見,這點無須諱言。對於大部分不識字的百姓來說,不管是英軍還是法軍,作戰對象又不是自己,只要不擾民,不劫掠,也就相當於路人,與自己又有何干。如果幫助路人能得到一些利益,於己也無損,那又何樂而不爲呢。

英軍來到定海,附近的漁民用楊梅水果交換英國士兵的壓縮餅乾,逐漸發展到與英軍做小買賣,爲英國人搬運東西、傷員。英國船隻途經沿海,都受到居民“很和藹的接待”,彷彿他們不是來打仗的士兵,只是來做生意的商人。

在當時的農民看來,生活問題遠比國家大義來得現實。

費孝通先生說:

在理智上,農民嚮往寡慾無爲,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成爲鄉村的一般心理。

實際上,當時老百姓沒有,也不可能認識資本主義列強的侵略本質,甚至對這場侵略是怎麼一回事,也非常朦朧。

《三元里人民抗英史料》中記錄了一位官員的話:

彼百姓安知大義,不過因其論劍一婦人起釁,雖人衆,直烏合耳。

1840年,大部分官員都搞不清楚英國到底是怎麼回事,遑論世代生活於窮山僻壤的鄉民。近代意義上的民族意識,還沒有在那個時候,在鄉民身上覺醒。

如果當時百姓都有如此之高的愛國覺悟,又哪容得到幾千英軍就能縱橫南北。

所以用愛國來解釋民衆抗擊英軍,實在有點牽強,不如更實際地來說,民衆是由於利益受到侵犯,而自發組織起的一場保衛家園的戰鬥。


說到三元里抗英,必然還要提到餘保純。

餘保純之於義勇,本該是解鈴人之角色。

當時情況是英軍與義民在越秀山四方炮臺山腳下發生交戰,由於天降大雨,影響到英軍燧發槍射擊併發生肉搏戰,兩方在這回合沒有決出勝負,各自後退。

回到山上,英軍指揮官郭富(又譯臥烏古)發現有個連的馬德拉斯土著步兵未歸隊,即派遣兩個海軍連攜帶雷擊槍前往救援,這種槍是不怕雨的。

英軍援兵找到該連,發現他們被數千義民包圍,遂開槍驅散後掩護該連退回。

第二天中午,越來越多的義民聚集到了越秀山英軍陣地四周,形成包圍態勢,計有15000人左右。

英軍陣地自然是設防嚴密,有槍有炮,但糧食不多,義民要強攻必然死傷慘重,辦法是圍困英軍,把他們餓死在陣地上。

如果真這麼簡單,英軍就成了木頭人,郭富派人通知奕山,若不停止此類敵對行動,先前達成的廣州停戰協定將不被認可,並不排除英軍攻入廣州的可能。

以清軍之前表現出的指揮能力和作戰能力來看,英軍如果下定決心攻佔廣州並非難事,況且清軍已全部退入城內,城北的制高點已被清軍佔領,廣州城巡撫衙門已被炮轟。若英軍再次炮擊下去,廣州城內必不戰自亂。

義勇自然不敢貿然進攻,英軍也要考慮後果,雙方一時僵持,餘保純的出現纔是適當其時,消弭刀兵。


如果不撤怎麼辦,英軍當然不會坐以待斃,海面軍艦會派出援軍,陣地的英軍也可以發槍炮攻擊,很可能釀成血案,廣州也將被波及,撤退實爲明智之舉。

到了戰後宣傳裏,成了英軍已成甕中之鱉,義勇已穩操勝券,如果不是餘保純前來,英軍必不能化險爲夷,很可能就此被殲滅。於是,餘保純也就成了漢奸形象,若非餘保純的勸解,英軍將難以撤回。

避免血案,立下大功的餘保純,到頭來卻成了漢奸賣國賊。四個月後他被任命爲廣東科舉主考官,考生一致罷考,大呼“不考餘漢奸試”!清廷迫於輿論壓力,將他削職。

餘保純背了口不明不白的鍋,這種事在清末直到民國也並不罕見,而餘保純又是幸運的,免職後還能回到家鄉安度晚年。清末簽了那麼多條約,但凡談判代表,總免不了被安上賣國賊的罪責,譴責容易,又有幾人站在全局立場通盤考慮過對錯。

又想到《絕命毒師》,老白和小白人生道路本非如此,一步一步莫名其妙被裹挾,恰如三元里抗英,在後人一步步神化之下,偏離本來面目。


小院之觀

三元里抗英既沒有那麼輝煌,也沒那麼大意義,清政府如此宣傳是爲了造勢,到了清朝滅亡,三元里抗英又走了樣,被安上其他意義。

如今已過160多年,我們還是應該務實一點爲好,君不見抗日神劇現在的評價。

要說保衛祖國,反抗侵略,鴉片戰爭中並不乏悲壯英勇的例子,如四川嘉絨的2000藏族遠征軍在浙東戰役中誓死不降,全軍覆沒,無一歸鄉;乍浦之戰、鎮江之戰清軍縱然不敵,也是表現英勇。

與其拔高三元里抗英的意義,不如多介紹這些陣亡將士。在國難之際,無論民族,無關乎身份,總有爲國威武不屈,捨死忘生之英雄,他們同樣值得後人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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