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638年11月1日,在料峭的寒風之中,春秋時期最愚蠢、最可笑,也最悲壯、最感人的一場戰役,泓水之戰爆發了。

    由於人數較少的宋軍已經提前佔據了戰場,楚軍只能冒險渡河進攻。

    我們知道,春秋時代的主要戰爭形式是車戰。以戰車作戰有兩大要素,非常之關鍵。

    首先就是地形。春秋時候的戰車駕駛起來非常麻煩。不僅車體長、橫面寬、輪子大、底盤高,而且還得用繮繩同時駕馭四匹桀驁的駿馬,這可不像我們現在參加一兩個月駕駛班就能速成的,那得從小就開始訓練,以爲先秦時貴族的必修課。所以,即使最優秀的馭手也需要足夠的平坦的地形,否則隨時有可能整車傾覆。

    其次就是陣形。由於戰車笨重,駕馭困難,機動性太差,所以只能使用大排面橫列方陣作戰方式:兩軍對壘的戰車都以橫排前進,迎面對沖,敵我車輛倆倆交錯,戰車兵從車上立直了身子,趁着與敵車一錯軸的時刻,拿戈往旁邊車上的人腦袋上招呼,或者用矛去戳。正因爲如此,所以前後排間隙要足夠,這樣纔不會追尾;左右列的間隙也要足夠,這樣才能確保錯車時兩兩夾擊對方戰車——就好比《尚書牧誓》裏面講到武王伐紂,每行進個五六步,就要停下來整頓隊形,並不單單是爲了展示軍隊紀律,那是有實際用途的。

    由此可見,春秋時車陣作戰,誰佔據了有利的地形,誰的陣形更穩固更整齊,誰就更有可能獲勝。衆所周知,渡河之時陣形紊亂,很容易被對方趁亂擊潰,那麼楚軍統帥成得臣作爲一名優秀的軍事將領,怎麼如此不加防備就渡河呢?

    大多數人的看法,是認爲楚軍人多勢衆,根本沒有把宋軍看在眼裏,認爲隨便打都能獲勝,所以纔會不加防備大搖大擺的渡河。

    少數人的看法,是說成得臣此乃誘敵之計,他就等着宋軍鑽進自己的埋伏圈裏,好來個甕中捉鱉。

    兩種見解都有道理,我在這兒不予置評,但當時宋軍大司馬公孫固顯然認同的是第一種看法,他對宋襄公說:“敵衆我寡,及其未濟也,請擊之。”提議半渡而擊之,打他個首尾不能相顧。

    但是這條妙計在畢生尊奉古軍禮的宋襄公看來,是絕對不被允許的。他搖了搖頭說道:“不可。吾聞之也,君子不推人危,不攻人厄。吾雖喪國之餘,寡人不忍行之也。須其出。”原來,在春秋早期那樣一個貴族時代,戰爭通常只是貴族之間的遊戲,榮譽比勝利更重要,一個貴族,如果不是通過堂堂正正的戰陣而打敗敵人,那是一件非常羞恥的事情,身爲春秋霸主,更加不能違反規則,否則何以服衆?

    更何況,宋國的國力確實遠不如楚國,就算這次通過偷襲打敗了楚軍,也必定會遭到楚國更瘋狂、更殘忍的報復。所以,宋襄公的選擇有其合理性,並不能簡單斥爲蠢豬。

    事實上,在原始史料春秋三傳之中,宋襄公的答詞雖略有不同,但都很樸素莊重,盡顯其君子之風。可在流傳更廣的明代《東周列國志》中,小說家馮夢龍給宋襄公編了另外一套說辭,說是宋襄公於戰前在車上預豎了一面大旗,上繡“仁義”二字,待得此時便道:“汝見'仁義’二字否?寡人堂堂之陣,豈有半濟而擊之理?”

    馮夢龍很有才,在他的筆下,宋襄公完全變成了一個舞臺上的小丑,喜劇效果十足,一副無厘頭的蠢貨形象。從此在人們的印象中,泓水之戰演變成了一出搞笑的鬧劇,悲壯之感全無。

    過了一會兒,楚軍已完全渡過泓水,但是亂亂哄哄,正在整理隊列,部署陣形,公孫固又勸宋襄公趁亂進攻,打他個立足未穩。

    這依然是不被當時國際法所允許的,所以宋襄公還是搖了搖頭道:“未可,吾聞之也,君子不鼓不成列。待其己陳。”

    但在《東周列國志》中,宋襄公再次變化形象,從小丑變成了流氓,他竟朝公孫固的臉上吐了口口水,罵道:“咄!汝貪一擊之利,不顧萬世之仁義耶?寡人堂堂之陣,豈有未成列而鼓之之理?”

    馮夢龍又在惡搞了,宋襄公朝手下大將的臉上吐口水,舉動好似街頭無賴一般,這與他迂腐君子的形象豈非矛盾?

    文字真是太神奇了,一個活的太認真以至較真的悲劇人物,也可以被塑造成一個極具喜感的拙劣小丑,歷史就是這樣被打扮的面目全非的。

    正說話間,人多勢衆身經百戰的楚軍已經排好陣勢,漫山遍野黑壓壓一片,好不嚇人。

    每一個宋國將士,包括宋襄公在內,臉上都露出了害怕的神色。

    這些勇敢的戰士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會在危險面前感到害怕,就和你、我,以及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一樣。我們一般有過偉大的夢想,破滅了,於是尋找一種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繼續下去,有時投機,有時退縮。這種生活方式並沒錯: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人是不幸的,人們必須謹小慎微的生活。眼前的楚軍強大到令人戰慄,在那樣的大勢之下,他們的結局早被註定爲必被遺忘的失敗者傳奇,這種挫敗感和悲劇命運足以讓任何人失去鬥志。然而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東西叫做信念,或者叫做堅持,它能讓人以全世界再無第二的鬥心奔向失敗……楚國人可以挺進中原,也可以征服華夏,但是在此之前,請先從宋國勇士們的屍體上踏過去!

    於是驀地,宋襄公圓睜雙眼,奮然振臂,傳令大軍擊鼓進攻,然後親率兵車一馬當先殺向楚陣,宋軍爲主將氣勢所鼓舞,遂一齊吶喊,燃燒熱血與鬥志朝失敗衝鋒而去,楚軍同時擊鼓,兩軍交錯,殺聲震天。

    ——衝啊,勇敢的甲士們,公平痛快的去戰鬥,用你們的戈矛,舞動禮義!

    爲了宋國的尊嚴,爲了君子的榮耀,宋襄公與他的勇士們終於豁出一切拼死一戰,雖然悲壯的結局早已註定,但這就是他們的責任,也是他們的使命;無論如何,這就是宋襄公的選擇,也是他的宿命……

    宋襄公實在是個傻子,這樣的傻子,當今這個世界已經再也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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