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古詩當中的一大部分,不僅送別詩,連懷遠詩,就是想念遠方的人的詩也沒有情感基礎了啊。說了這麼多,回到今天一看,別說柳樹了,就是送別這個場景也快沒有了。

相信大家對於2017年的《詩詞大會》還有印象,年僅16歲的女孩,壓倒性的打敗了北大的博士陳更,成爲新的擂主,她的表現也讓主持人董卿刮目相看,贏得評委的讚賞,更是讓對手陳更讚歎。

而武亦姝一夜成名卻還是一直保持着謙虛的個性,拒絕了各大媒體的採訪,生活保持平常心,雖然得到了各大名校的邀請,但還是本着初心以613分的高分考入清華,武亦姝在校軍訓期間,曾經寫過700字的軍訓體驗,被刊登在《中國國防報》上,讓國家教育部都位置“點贊”。更有某校教師稱:“如果能教上武亦姝一回,那簡直三生有幸”。

我們的社會在進步,文化也在變化,爲什麼我們現在還在讀古詩詞?

你可能會說,這還不簡單?因爲古典詩詞很美啊,對,可是你發現沒有?古典詩詞的美我們越來越難欣賞。至少有兩個原因。

首先,是音韻的變化。很多古詩的讀音和我們今天的普通話已經有很大的不同。比如說,蘇東坡那首著名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你聽,句子是很美,但是幾乎沒有押韻。我們念起來,跟散文差不多。爲啥?因爲這首詞用的是入聲字做韻腳的,今天的普通話沒有入聲字,已經讀不出來韻律了。

還記得上大學的時候,我們隔壁班中文系的北方同學,因爲北方方言沒有入聲字,所以要痛苦地背誦入聲字表。我們這些南方同學看見了就笑話他們。因爲南方方言中,幾乎完整地保存了入聲字的讀音,很多用入聲字押韻古詩詞,用我們家鄉話念起來,詩意就出來了。而北方同學就沒有這個福分。

音韻變化,不僅是押韻的問題。對詩意本身也有影響。比如,王維的那首著名的《觀獵》裏的兩句詩“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用普通話念下來,你會覺得,哦,就那麼回事。我請我的同事懷沙,用粵語給你再念一遍,你感受一下。

你聽聽,在粵語發音中,十個字,四個字是g打頭的舌根音,七個字是ng韻母,這叫舌根濁鼻音。在廣東話中你是不是感受到了那種強勁的風聲和打獵時候拉弓放箭的聲音?但是,一旦回到普通話,這個意境就沒有了哦。

還有一點變化,也讓我們今天欣賞詩詞的能力也在下降。就是古代詩人寫作時候的很多情境,今天已經沒有了。比如,送別詩,這是古詩當中的一大類。圍繞送別這個情境,中國人發展出了一個非常複雜的符號系統。比如,古詩中一提到楊柳的“柳”,通常都和送別有關,因爲柳的發音和留下來的“留”近似嘛。

《金陵酒肆留別》 李白

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喚客嘗。

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

《淮上與友人別》 鄭谷

揚子江頭楊柳春,楊花愁殺渡江人。

數聲風笛離亭晚,君向瀟湘我向秦。

說了這麼多,回到今天一看,別說柳樹了,就是送別這個場景也快沒有了。19世紀的歐洲文學裏還經常有火車站“月臺送別”的場景,這叫月臺文學,也是因爲那是生離死別的地方,情感張力特別大。但是今天呢,坐高鐵連站臺票都不賣了,因爲沒有必要了嘛。你上了火車,兩個人還是想念,咱們接着微信裏聊啊。

對於我們這一代人來說,人不再分成眼前的人和離別的人,而是分成通訊錄裏有的人和不認識的人。除了異地戀的戀人和空巢老人,離別這種情感,幾乎都從當代人的辭典裏刪掉了。

由此你一想,這還了得?古詩當中的一大部分,不僅送別詩,連懷遠詩,就是想念遠方的人的詩也沒有情感基礎了啊。什麼“獨在異鄉爲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還有杜甫著名的《月夜》“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香霧雲鬟溼,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幹。”欣賞這些詩歌的情感基礎會不會被抽空呢?

不會的。爲啥?因爲文學的作用,本身就不是讓我們瞭解那些熟悉的東西,而是讓我們體驗那些不熟悉的東西,這詩詞才能豐富我們的體驗,擴展我們的生命啊。所以這些場景即使消失了,但是它們對應的生命體驗不會消失啊。

什麼叫生命體驗不會消失?我們來舉個例子。著名的送別詩:

《送元二使安西》 王維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這種送別,尤其送別還要擺酒的場景今天是沒有了。但是你讀這首詩,真的是隻有送別嗎?我在網上看到一位彭運生老師寫的文章,就讀出了言外之意。你看,整首詩關鍵在這個“更”字,勸君更進一杯酒。這分明是這場送別酒,已經喝到最後階段了。其它勸酒的詞,已經說沒了,這纔拿出了最後一個理由,你再喝上一杯吧,因爲西出陽關無故人啊。

那奇怪了,既然有這個“更”字,前面幾杯酒的勸酒詞是啥呢?用什麼理由勸元二喝的呢?其實就是這首詩的前兩句嘛。

我們還原一下這個詩意:來,我先敬你第一杯,爲啥?因爲“渭城朝雨浥輕塵”啊,早上剛剛下過雨,空氣多清新啊。來,我再敬你第二杯,爲啥?因爲“客舍青青柳色新”嘛。此情此景,將來多值得懷念啊。就這麼一直喝到無話可說,不得不分別了,這才奉上最後一杯酒,“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啊。

你體會一下,這種話語的節奏感,前兩句勸酒詞,藏在了寫景的句子裏。然後,更進一杯酒,那種分別的無奈,那種不忍說出口,但是最後又不得不說出口的話,西出陽關無故人,最後還是脫口而出了。整首詩這樣排布,力道才足嘛。

我們今天即使沒有送別這種情景,送別也不擺酒了。但是這種教科書級別的對語言節奏感的把握,你不覺得嗎?人性不變,我們對這種高妙節奏感的感受力就不會下降啊。這就是這首詩我們今天還要讀的原因。

再舉一個例子。也是著名的詩:

《江雪》 柳宗元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這首詩,根本就不是寫景詩,爲啥?因爲萬徑人蹤滅了,這個場景是沒有觀察者的。只有“孤舟蓑笠翁”,這是所謂的“造境之詩”,是詩人憑空造出來的一個情境,絕不是寫實的寫景。

所以說啊,如果非要說,場景熟悉,我們才能欣賞得了這首詩。那《江雪》這首詩,古人也欣賞不了啊。因爲壓根就沒有人能親眼見過這個情境啊。

那自古至今,那麼多人覺得這首詩好,他們從這首詩裏得到啥呢?我覺得彭運生老師說得好,是一種獨享權,獨自享受美好東西的權力。

千山鳥飛絕,把天上的事物隔絕開來;萬徑人蹤滅,把人間的事物隔絕開來;孤舟,把此地的同類隔絕開來;蓑笠,人在蓑笠之中,這是把外界環境也乾脆隔絕開來。這還不夠,還要加上一場雪,還要有一場寒,把可能的紛擾也隔絕開來。所有這些詞,都是爲了隔絕外物的,把這些詞都拿走了,還剩什麼?就剩兩個字了,“獨釣”。對一個老翁,不着急,專注於此刻的目標。

我自己幹活幹到所謂有心流的時候,也就是渾然忘我,完全沉浸在此刻創造的愉悅的時候,最容易蹦到腦子裏的詩就是這首《江雪》。

欣賞這首詩不需要江,也不需要雪,只要我在隔絕外物,獨享美好的時刻,這首詩就是爲我寫的。

人性不變,我們心靈中那些柔軟的,容易被觸動的地方就不會變。在十幾個字,幾十個字的篇幅裏,就可以體味吟賞古往今來人類最美好的情感,這是我們中華文化中的人,獨享的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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