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就发现一个现象,古代很多男诗人都在写闺中的女人,写弃妇,写思妇,有三人称上帝视角式的窥探,也有模拟女子的口吻,细描孤独妇女的的愁肠婉转,后世统称这些诗歌为闺怨诗、宫苑诗。难道古人也像西方作家那样,觉得写女性题材,更能探究更深刻的命题?如托尔斯泰写“安娜”,福楼拜写“包法利夫人”,哈代写“苔丝”,梅里美写“卡门”,雨果写“爱丝梅拉达”……

当然,有些闺怨诗也并不是写闺怨那么简单,会带有一层言志的内涵,毕竟古人是很讲“诗言志”的。比如唐人张籍的《节妇吟·寄东平李司空师道》,“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通常就认为这并不只是写一位节妇,在经过痛苦的思想挣扎后,拒绝婚外之情的故事;诗人张籍是要借此诗,婉拒藩镇节度使李师道的收买。这首诗因为带有副标题,这样解释确是有道理可循,可其他闺怨诗,评论家也从君臣关系、才人自喻等角度去解读,就难免不是附会发挥了。

最初的闺怨诗,可以追溯到曹丕、曹植兄弟,他们具体为何会写起闺怨诗,此处不作细究,反正兄弟二人凭借“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曹丕《燕歌行》),“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曹植《七哀》)等诗篇,就这样开了闺怨诗之先河。同时曹丕、曹植兄弟还分别开了七言诗、五言诗之先河,曹丕的《燕歌行》更是可以考证的第一首七言古诗。

此外,汉乐府诗、古诗十九首里面也有不少闺怨诗,其中有一首《青青河畔草》,以其经典的结构层次,成为后世闺怨诗的一个范本: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此诗先是运用一组远景、中景“镜头”,给出河畔草、园中柳、楼上女的画面,再是当窗牖、红粉妆、素手的“特写镜头”,营造了一层美好的画面。最后,猝不及防地转变叙述风格,似心理描写,也似旁白,道出诗中少妇曾是娼女,今为人妇,丈夫远游,独守空床。

这诗很适合读两遍,第一遍读,得到的是一个情景逆转的冲击,类似悬疑片一样;第二遍读,就能把第一遍的冲击,辐射到诗的前半部分去,再看本以为明媚的“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原来在少妇眼中,尽是哀愁。正是这种多层次的叠加,使得诗歌更具余味和张力。

后世特别是唐代,很多诗人都有意无意地承接了《青青河畔草》的“套路”创作了许多闺怨诗,不乏传世名篇。

比如“七绝圣手”王昌龄的《闺怨》: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此诗前两句甚至前三句,都是在营造与最后一句情绪形成反差的幻境。春日虽好,却因忽见“杨柳色”,念及柳枝所蕴含的别离之意,本来“不知愁”的少妇,忽地忆起远征沙场、争取战功的丈夫,开始纠结起来:到底是“一事无成的温柔陪伴”好,还是“不见人影的奔波”好呢?

王昌龄《闺怨》与《青青河畔草》有相同,亦有不同,王诗中的少妇存在一个“不知愁”到“知愁”情绪转变,引发这种转变的外因是确切的,就是意外出现的“杨柳色”。虽然初读《青青河畔草》,前半部分的叙述中也有“不知愁”的意境,可那是读者“不知愁”,诗中少妇至始至终都是“知愁”的,那些春景在她那里并不美好。这样对比,也不想武断两首诗孰高孰低,只想说明王诗更跳脱,《青青河畔草》则更冷峻。

再比如唐人张仲素的《春闺思》:

袅袅城边柳,青青陌上桑。

提笼忘采叶,昨夜梦渔阳。

以及唐人金昌绪的《春怨》: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这两首诗中的少妇,也都是“知愁”者,叙述上也是承古诗《青青河畔草》之技,但手法更隐蔽,只给出“渔阳”“辽西”两个地名,知其典故者,便恍然大悟,前面的“提笼忘采叶”“打起黄莺儿”原来都是因为梦见远征的丈夫,所诱发的痴癫之状。不同的是,张诗基本是《青青河畔草》的缩写版,而金诗使用了“打起”“啼”等动词,带着美梦破灭的怨气、惋惜,前者是一幅临摹古人的画,后者是一场具有原创亮点的戏。因此,就这两首诗,我想武断一下,金诗更好。

最后,再分享一首台湾诗人郑愁予的现代诗《错误》,分析起来,也算是承袭《青青河畔草》“套路”的闺怨诗: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果然,自古套路得人心,写诗也不例外。这个一学就写出名篇的闺怨诗经典“套路”,你学会了吗?要不试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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