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前,我寫了一篇《給後浪樂迷的7個不成熟的小建議》,其中我提到了“細聽”這一概念。

別嫌我煩,我再引述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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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最重要的是“細聽”(Close Listening)。

從我正式開始系統地聽音樂起,“細聽”就一直是我的習慣。這是我從“文本細讀”裏引申的概念。什麼纔是細聽?

我的意思是:絕對不要去打開什麼電臺、歌單,你就這樣,把一張專輯順下來聽,給自己一個完整的聆聽時間。成爲一個認真的樂迷,從完整地、按照順序地聽完一張專輯開始。尤其是像Pink Floyd這樣的,你沒有辦法不這麼聽。

在聽歌的過程中,嘗試不要去做任何事。你試試在通勤、做作業、上網聊天之外的時間,去做細聽。你在看書的時候會一邊打開手機乾點別的嗎?不會吧。爲什麼聽歌就要成爲背景音樂?你試試,除了聽歌,什麼都不做,就在這一個小時裏,把這一張專輯聽完,你試試這樣會得到怎樣的感受。

我的細聽步驟是這樣的:1)完整地把這張專輯聽一遍,主要感受其情緒、表達慾望;2)回過頭去聽那些我覺得需要着重聽的曲目。如《重返61號公路》裏,我會去反覆聽《荒蕪街》;先對這個詞,聽其文本,以及迪倫着重強調的那些重音和keyword;再聽局部的編曲,這首歌沒有打擊樂,那迪倫是怎麼做節奏和律動的?這首歌的Bass到底有多吊?於是我這一邊都在聽Bass線和律動;而整首歌11分半,除了文本密度,和絃就只有兩三個,編曲上是怎麼做到不無聊的?右邊聲道的那個吉他的演奏到底有多少變化?然後我們又得重頭聽一遍;在局部之後,我們又回到整體,也許這時候我會一邊循環,一遍去翻T·S·艾略特《荒原》;那會兒我還沒有任何條件,立刻還能找到這首歌的所有的版本,live版,bootleg版,而現在大家真的太輕鬆了,馬上就能在Spotify裏聽到這首歌的鋼琴版bootleg,以及在Take 1版裏面清楚地聽到Bass Line是怎麼走的,我是要費了很大的勁才聽到,所以我看着年輕的你們,滿懷羨慕。

所以,當我去做細聽的時候,我是手忙腳亂的,我根本沒有時間做其他任何事情。所以,相信我,嘗試細聽,你一定能聽到過去從來沒有聽到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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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這是我從文學理論中的“細讀”(Close Reading)引申而來的一個概念。衆所周知,鄒小櫻自詡“冼村福克納”,骨子裏是一個本格派的中文系。我對文學的學習遠遠早於系統地接觸流行音樂之前,你不僅在我的《小櫻亂彈秀·文學季》裏面,在我其它書寫的文字中也能明顯看出這些印跡。我認爲優秀的文藝作品始終有一種連貫性,如同格雷爾·馬庫斯(我的終身寫作偶像)所說,搖滾樂不過是美國精神的一種傳承,它早在馬克·吐溫的《哈克·貝利芬歷險記》和麥爾維爾的《白鯨》中就體現了。且每一個迪倫的歌迷都會認同,對福克納的閱讀是進入迪倫創作世界的另一條路徑。這些年,我堅持用文學的方法去對待音樂,也反過頭用音樂的通感去理解文學。而我今天想要給大家介紹的這本書,就和細讀有關。

這本書叫《小說鑑賞》(Understanding Fiction,又名《理解小說》),作者爲美國文學評論家克林斯·布魯克斯和羅伯特·潘·沃倫。

喏,你看,這本書這麼厚。

談起布魯克斯和沃倫,他們的另一本著作《理解詩歌》(Understanding Poetry)在文學史上的名氣其實更大。他們的老師蘭色姆在《詩歌:本體論札記》(Poetry: A Note in Ontology)中提出了詩歌的本體論,認爲詩是“一種有存在秩序的本體”,有別於混沌世界;而蘭色姆的另一名學生則提出了張力(tension)一詞,強調詩的外延和內涵之間的對立統一;一直到了布魯克斯和沃倫這裏,他們進一步把理論具象化,提出了對詩歌的內容、形式、結構、意向、詞語等全方位的分析,兩人在1938年一起合著了《理解詩歌》,成爲了40年代起美國大學的文學教材。這一種對文本的強調,這種細讀式的文學批評方法,便是我們所謂的“新批評”(New Criticism)流派。

1943年,布魯克斯與沃倫把新批評的方法論用在了小說上,於是便有了這本《小說鑑賞》。

這書如此之厚,700多頁,其實因爲它是中英對照版……畢竟學文學的,看原文也是重要的是不……

裏頭一共收錄了51篇小說,大多是經典佳作,也有凡品(我眼中的)。有但凡接受義務教育就一定讀過的契科夫《萬卡》、莫泊桑《項鍊》,有喜歡讀文學的你一定會讀過的奧康納《好人難尋》、屠格涅夫《縣裏的醫生》、福克納《紀念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等。如果僅是把它當世界名著小說集來看,那自然不太對得起這128元的定價,也過於買櫝還珠。布魯克斯與沃倫把此書定位爲教材,作爲新批評在小說中的示範,他們把這些小說當做範例,分別去詮釋何謂小說的情節、人物性格、主題等等。以我們都讀過的《項鍊》爲例,書中讓我們留意的是,莫泊桑如何去處理時間發展的問題。即該小說的跨度是如此之長,開頭從瑪蒂爾德的少女時代,一直寫到結尾瑪蒂爾德爲了還債含辛茹苦的10年,但全篇的重點和篇幅是圍繞借項鍊參加舞會的部分,莫泊桑的前後處理,無論是人物性格的鋪墊還是10年結局的解決方式,都是絕對意義上的巧筆,新批評讓你關注的是他如何處理時間和節奏;再如我們都讀過的《萬卡》,我們中學課本里學的是讓你去理解沙俄底層人民的慘狀,但新批評會提醒你:爲什麼契訶夫要用這種書信體?這樣的敘述口吻的優點是什麼?它的悲劇力量是怎麼來的?結尾處理到底優秀在哪兒?

以上便是新批評的一些理解小說的方式。新批評在上世紀30、40年代崛起,其建立在文本的深入挖掘上,在我們今天看來,可能覺得有點兒奇怪——難道不評論作品,評論個毛線?但我想請這麼想:如果你是一位流行音樂的聽衆,你在評論周杰倫《Mojito》 的時候,你是否會拋棄作者本身,而只單獨去評價這首歌?如果你只是評價這首歌的話——這種東西有什麼好評價的啊?如果不是因爲周杰倫,這首歌我聽都不會聽啊——對,這首歌我迄今爲止都沒聽過,但我知道它一定是可有可無的歌。再拓展一下,如今的飯圈,大家有能對作品本身去發表意見的嗎?我不管,哥哥說的都是對的。難道不都是這樣?而新批評在當時所提倡的,是我們在評價一個作品的時候,管它是誰寫的呢,作者的一切生平啊、社會背景啦,通通都不重要,我只管文本。和新批評相近的則是解構主義,但解構主義更狠,文本之外均無意義。

所以,在當下重新提起新批評,我認爲是有其意義的。我管你誰啊。這種批評的方法本身也是我國的優良傳統。如鍾嶸的《詩品》,這是我心目中的中國文學評論永遠的最佳,我管你曹操作爲人氣偶像流量多高多高,我覺得你是下品就是下品,你咬我啊。

提到這裏,我需要提到我的朋友,鄧柯。若干年前,鄧柯以科班生的身份,把音樂院校中原本用於嚴肅音樂的曲式分析手法運用到流行音樂中,在和聲、音程、旋律寫法、節奏等技術層面對流行音樂提出瞭解構,以一人之力,創作了一種新的樂評寫作流派。鄧柯最早在理科氛圍濃厚的知乎網上踐行他的這一套做法,且開始有他人效仿,包括當時用筆名楊一現在名叫呆若木一,最早也以這種我姑且稱之爲“音樂新批評”的方式開始寫作。

以學院派的音樂理論切入流行音樂,此前也有類似的提法,如感興趣的朋友可以看看十多年前我如何寫林生祥的《野生》,我提及林生祥在這張專輯所做的“去和聲化”,通過溯源回客家山歌最傳統形態的做法,但我的寫法,是僅此一句或兩句帶過,後面就開始講民族大義云云;但鄧柯的寫法,如他寫九連真人,會直接告訴你九連真人這首歌裏用的是哪個和絃,然後這個和絃是怎麼貫穿始終卻又怎麼去實現變化,這樣的技術背景的優勢何在,製造了怎樣獨特的聽感,最終讓你聽到的東西是這樣這樣——如此大面積地採用樂理去做流行音樂的批評方法,這確實是鄧柯首創。

此後,“如何評價鄧柯的樂評”這一問題應運而生。有人批評鄧柯把創作歸結爲理性和方法論,讓人錯誤地認爲好音樂是方法論可以推導的結果;而鄧柯也一再強調了方法論是一種技術上的保障,他個人也絕非是技術至上的觀點持有者。如我另一位朋友,前知乎網音樂版塊運營主管大果,他就認爲鄧柯的樂評對於創作者、Singer-Songwriter很有借鑑意義,是一種對創作者有很多切實有用的建議和啓發的評價方式。

關於這一爭議,其實也體現在新批評後來所受到的挑戰當中(注:往後內容我們切換到文學領域了,和鄧柯無關)。自上世紀40-60年代,新批評成爲美國文學評論中的強勢者後,於1957年,芝加哥大學的克蘭教授發表了《批評方法文集》(Essays in Method, 1957),正式地向新批評開炮,提出了新批評的種種缺陷。其一,無理論基礎;其二,把批評侷限在語言層面。克蘭認爲,新批評將批評活動變成一種狹隘的實踐操作,只能從一些寫作技巧上去分析文學作品。克蘭由此提出了芝加哥學派,其提倡多元主義(pluralism),即不僅需要對文學作品中的情節、人物、主題統一考慮,更需要探討文學作品中的驀仿性、哲學性方面,強調文學批評的哲學基礎,這一點上師承亞里士多德《詩學》,因此也被稱作新亞里士多德學派。

我舉個例子:在《小說鑑賞》中,收錄了福克納的《獻給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新批評的研究方法是去探究作者如何塑造這樣一個人物性格,包括愛米麗的病症,從而延伸她一系列匪夷所思的、帶着恐怖氣息的行徑。新批評着重點是福克納如何立人設,如何講故事,包括福克納在小說中使用的“我們”視角。這篇小說是如此經典,包括餘華、蘇童、王小波在其個人作品中都有明顯的仿寫和借鑑痕跡(是哪篇我就不說了哼哼)。可是,在新批評的分析裏,絲毫不會提到——福克納寫作的背景。可是,如果脫離了福克納的美國南方文學場景,我們可能很難去理解,爲什麼鎮子上的人會這樣看愛米麗呢?如果不能成爲天使,就必須是魔鬼嗎?而這篇小說背後的隱線,即傳統的南方貴族心理,在戰後急速的衰敗,愛米麗的病態是整個南方的病態縮影,這在新批評的論述中,是缺失的。但如果沒有這個部分,福克納也不會成爲福克納了。我高中時正是因爲從這篇短篇而開始迷上了福克納,纔開始讀《八月之光》、《野棕櫚》,瞭解到福克納作品中的宇宙,而愛米麗也是福克納宇宙裏的一部分,當你讀完了莉娜、夏洛特的故事之後再回過頭去看時,重讀這篇短篇感覺更會不一樣。

當然,每一種學說都自有它的侷限性,但也固有他的價值和鋒利。在《小說鑑賞》的審閱者序裏,近期挺紅、乃至知乎上都有“如何評價XXX”的問題的曹文軒老師是這麼寫的:“《小說鑑賞》將小說放置在文學而不是社會學的範疇中來加以分析——這樣一種分析實在已經久違了。它感興趣的問題是人物、敘述、結構、場景、情節、細節,在這裏,小說是被當成藝術品來加以鑑賞而不是當成社會學的一份材料被加以利用的。小說被看成是一種天然的、自足的形式。這種形式是小說特有的,是不可替代的。優秀的小說家,必須重視形式、處心積慮地在形式上顯示自己的智慧和對形式作出別出心裁的處理。通過對作品的細緻入微的分析,該書將若干很容易被我們忽略而這一切又恰恰是小說成功的十分重要的元素展示給我們。”新批評有侷限,如同我知道有不少人覺得鄧柯的樂評有侷限——但他的限(換句話來說更是專注和深挖)也造就了他的鋒利,這不正是引得你來“如何評價”嗎?

好了,我原本只是想稍微薦薦書,但來都來了,那就多聊幾句。後浪文學的編輯給我寄《小說鑑賞》時,對我說,她覺得我評價音樂的手法,和文學批評裏面的一些手法確實是有相通之處,“無非是生活的觸手伸向哪邊,音樂也好小說也好,總覺得你是會喜歡讀這些短篇小說的人。讓這本好書到懂得的人手中,就是一件很開心的事”。好了,感興趣的你也不妨找這本書來讀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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