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週報記者:羅晶

8月中,接近夏天的尾聲,候鳥的秋季遷徙開始了。即便在南方,太陽也不再那麼熱辣,每個早晨都比昨天多一分清冷深邃。

無視季節的變化,網約車司機馳騁在每個城市的日與夜。車輪滾滾而過,他們擺渡形形色色的乘客,也擺渡自己酸甜苦辣的人生。

截至2019年12月,我國網約車司機人數達到3809萬,網約車用戶則有3.92億人。

這是一份門檻不算高的工作。《網約車司機調研:後疫情時代的就業蓄水池?》結合大數據分析:“開網約車成爲訪談者事業低迷期的避風港。包括網約車行業在內的新業態,爲後疫情時代的就業提供了新的希望。”

負債累累的中年人、逃離家鄉的富二代、開路虎的科技專家——三位網約車司機講述了他們的故事,同時展示了這個時代的切片。

落難

“落難的人適合開網約車。”在廣州番禺區一家電影院門口,黃榮接上了乘客,開往一個他再熟悉不過的小區。8月10日下午2點半,他已經工作了5個小時。

和大部分廣東人留在家鄉不同,8年前,24歲的黃榮選擇去北京發展。

在老鄉開在大興的一家海鮮酒樓裏,他身兼多職:餐廳經理、服務員、採購經理……每天七八點起牀幹活,每晚都在人聲鼎沸的餐廳中與各色人等喝酒聊天、稱兄道弟,“記不得哪天晚上回家是清醒的”。

黃榮說,那是他最快樂的三年。從來沒有經歷過所謂北漂的苦楚,他很快攢了一筆錢,和青梅竹馬的女友結婚生子。突然有一天,關節開始疼痛,一發不可收拾。

疼痛發展到全身,身體開始出現腫塊。黃榮最初睡不着覺,但後來只能躺在牀上。老鄉們慌了,七手八腳地把他送到醫院,但始終無法得到準確的診斷。

輾轉北京、上海、廣州,黃榮用最快的時間把一線城市的三甲醫院幾乎都跑了一遍。有的醫生說可能是骨癌,有的懷疑是白血病。各種昂貴的檢查、進口的藥物都試過了,疼痛沒有減輕半分。看病開銷巨大,加上沒法工作,黃榮很快入不敷出。酒樓的朋友們仗義地爲他捐款了好幾次,還跑去水滴籌幫他籌錢,但黃榮的個人債務還是滾起了雪球。

俗話說三十而立,但邁過30歲門檻的黃榮忍受病痛,每天活在巨大的恐懼中。有朋友介紹他去北京301醫院看一位退休返聘的教授。第一次見面,教授就說:“你沒有病,只是喝酒太多,需要休息,回家去泡溫泉吧。”

黃榮決定回廣州,這兒離增城、從化、惠州的溫泉都近。半年後,所有的疼痛消失了。

這是2018年。這一年,黃榮得到了身體的解放,但同時背上了近60萬的債務,妻子也離開了自己。爲了省錢,他把父母從老家接來照看孩子。由於不想再回到餐飲行業,又沒有其他手藝,黃榮選擇開網約車還債。

“我是一個落難的人”,黃榮自嘲,“我跟你說,開網約車的,10個人裏面,有7、8個是落難的。”

黃榮的朋友裏,有做紅酒生意賠了一大筆錢的,白天頂着董事長的頭銜跑業務,晚上就跑網約車;有曾經開車出車禍,但最終只能選擇開網約車慢慢償還賠償的。這樣的同行,黃榮見多了。“一些司機爲了多接單,每天在線十幾個小時,睡覺也在車裏。還有不少人,爲了每個月少一兩百的租車費,選擇第三方平臺租車。結果平臺誘導他簽約了另外的貸款協議。”

黃榮已經不敢賭上自己的身體了。每天早上,送完孩子上學後,黃榮纔出車。他每天規定了自己只能在線8個小時,去年月收入還能超一萬,但今年不一樣了。年初疫情最嚴重的時候,生意反而還不錯,因爲願意出車的司機少。隨着司機復工、網約平臺增多,黃榮每個月的收入一度降到四千,目前緩慢漲回七千左右。

朋友們沒有催着黃榮還債。但他說,每週都會爭取還一點錢。

逃離

賴偉師傅身材高大勻稱,下班時常穿價格不菲的POLO衫和皮鞋,有種老闆的氣質。他出生江西農村,上有5個哥哥,父母於是把他送給了福建莆田的一戶人家。

在莆田,他和養父母的兩個女兒一起長大。成年後,在養父母的安排下,他和妹妹結婚,很快生了兩個兒子。養父母家的產業越做越大,名下的鋁製品工廠、模具廠陸續擴張成好幾家。姐姐已經出嫁,如果沒有意外,賴偉將繼承養父母的家業。

賴偉偏偏要出走。

“我很愛我的養妹妹,但十幾年的相處,已經成爲了親情。這段姻緣裏,我們都沒有愛情。”賴偉同時覺得養父母不尊重自己,在家像個苦力,“一頭牛一樣”。

2017年,賴偉辦好離婚手續,獨自來到廣州。臨行前,前妻偷偷給他塞了一張銀行卡,卡上存了15萬元。

和很多工作經歷不多的外地人一樣,賴偉開起了網約車。

今年,隨着網約車平臺增多,賴偉開始嘗試加入不同的新平臺。由於補貼豐厚,從今年5月開始,賴偉的月收入沒有低於一萬五的,“估計7月可以衝一衝2萬”。

剛入行的網約車司機總覺得,這份工作沒有領導盯着,也沒有上下班時間約束,是份好工作。但實際上,網約車司機的工作強度比想象中高很多。一旦開車超過八個小時,司機的腰部和頸部就會受不了,不少人患上了慢性病。

同樣落下一身病的賴偉漸漸發現,新的平臺車輛較少,會主動派單,不需要自己開車燒油接單,並且只要在線滿足一定時間就有額外補貼。從今年以來,他選擇嘗試了幾個新的平臺,休息時間大大增多,頸椎病、腰疼等顯著減輕。“我之前的汽車租約剛好在去年底到期,所以過年期間我回家休假了,疫情結束後纔回來。“賴偉提到,很多同行由於和網約車平臺簽訂了租車合同,每天一睜眼就是200的租車費,疫情期間不敢休息,疫情結束後也不敢隨意更換平臺。

收入銳減,生活的壓力卻在攀升,很多司機開始抗議。賴偉注意到,有些司機故意跑到收取停車費的旅遊景區,假裝乘客叫車,車輛即將到達後就免費取消,這樣其他司機也開始拒絕接單,從而打亂平臺的派單算法,也對乘客叫車進行了干擾,不少人轉而投向其他平臺。他們希望借這種方式對平臺施壓,以提高自己的收入。

“沒有必要在一個平臺上死磕。疫情後,很多新平臺殺進了網約車行業,司機可以趁着早期補貼多,多掙一點。”賴偉說,每推薦一位新的司機進入平臺,他就可以拿到2000-3000的推薦費。

但大部分司機拒絕了他的邀請,選擇留在原來的平臺,“誰知道這個補貼能持續多少?不敢再冒險了。”

擁抱

季辰開一輛50萬的黑色路虎攬勝極光。他家在廣州,但在深圳南山區的一家高科技企業工作。順風車的線路是每週一、三,從廣州珠江新城到深圳灣。

順風車能夠顯示乘客性別後,季辰只選擇捎帶女乘客,這是他太太的要求。而他的要求只有一個:願意聊天。因爲深圳限行,他每天清晨6點出門,晚上八九點出發,他需要一位乘客和他聊天,以防止自己“開到河裏去”。

季辰說,搭自己順風車的女孩們,大多是在廣州打拼的外地年輕人。

令季辰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身在醫美行業的姑娘。她坐順風車是爲了與深圳同行交流,而交流的內容不止於打破尿酸和線雕,還有學歷、身份證明等一條龍服務——她告訴季辰,她的客戶主要是在深圳CBD夜場工作的姑娘們,她們除了醫美的需求,還有對新身份的渴望。在她這裏,姑娘們除了可以變美,還可以獲得一張本科的畢業證書,以及全新的身份證明——不管是工作還是相親,都大有用場。

姑娘靠幹這一行,很快在廣州買了房。但她不敢放鬆,“要趁着現在毛利率高,趕緊把能覆蓋的市場都做了。”她知道,這樣的生意窗口期也就兩三年,競爭對手很快就上來了。

還有更多搭車的女孩。季辰談到,在珠江新城,每天有成千上萬的女孩子通勤,他們大部分是外地人,上班忙着工作,下班各自回到出租屋,唯一維繫感情的時間就是出門喫午飯。而午飯的話題,除了情感類八卦,就是當紅化妝品。說到這裏,季辰如數家珍:他現在也知道女孩子喜歡什麼色號的口紅了,也知道每一年SOGO的打折時間了。

季辰985大學畢業,他說自己很理解女孩子們這種靠外出午餐和化妝品培養出來的友誼。在他看來,在廣州打拼的外地年輕人們,需要這樣的關係;這也是80後、90後特有的一種“集體主義”精神,在00後身上基本看不到了。

不少女乘客會帶上男伴,季辰發現,和男生相比,女孩子明顯比對生活抱有更充沛的熱情。“女孩們對生活有着自己的看法,她們知道自己要什麼,也會很堅定地去執行它。相比而言,他們身邊的男生會暗淡一些,多數是附和狀態,聊天內容也很難超過我的認知,”季辰說,“每一次和女孩子聊天,我總能獲取新的東西。”

如今,季辰開順風車的次數越來越少。平臺整改後不允許司機選擇乘客性別,太太不放心他的安全問題。疫情結束後,他也比以前更忙了。

季辰在路虎的車載播放器裏存了一份歌單。第一首是“Even though I am a woman”,最後一首是“Time to say goodbye”。在聊天的間隙,他會播放這份歌單,但從不刻意提醒。仍然有不少女孩子發現了這個小心思,這讓他很開心。季辰總結:“相比較而言,男生似乎習慣戴着面具生活,女孩子則會張開雙手擁抱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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