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廢帝、海昏侯劉賀墓堪稱一座地下的漢朝博物館,自2011年因被盜掘而進入考古視野,數年時間裏,劉賀墓累計出土文物多達1萬餘件。

除了成噸的200萬枚五銖錢和讓人眼花繚亂的馬蹄金、玉器外,失傳1800年之久的《齊論語》和繪有孔子生平、畫像的屏風更是讓人眼前一亮,這也是目前我國發現的最早的孔子畫像。

據《漢書》記載:“(劉賀)受璽以來二十七日,使者旁午,持節詔諸官署徵發,凡千一百二十七事”。由於漢昭帝早逝無子,漢武帝的孫子—時爲昌邑王的劉賀被大將軍霍光擁立爲帝。

然而,劉賀在位僅僅27天就被霍光借太后的名義廢爲庶人,廢黜的理由是不喜儒術而好玩樂,居喪而不改常,27天做了1127件壞事,這位西漢第九位皇帝由此也成爲中國歷史上第一位被自己臣子廢掉的皇帝。

西漢元康三年(公元前63年),漢宣帝下詔封劉賀爲海昏侯,遷居南昌。原豫章太守卒史孫萬世曾問劉賀:“前見廢時,何不堅守毋出宮,斬大將軍,而聽人奪璽綬乎?”劉賀悔恨地回答說:“然,失之。

一邊是《漢書》對劉賀“惡行”的種種披露,另一邊卻是劉賀試圖抑制霍光權力失敗後的心有不甘。那麼歷史上真實的劉賀究竟是如正史所描述的那般無道,還是僅僅因政治鬥爭失敗而被污名化了呢?

隨着海昏侯墓的考古發掘,學術界對劉賀的評價出現反轉。

上文提到,海昏侯墓出土了迄今爲止最早的孔子畫像,剛出土時,這面刻有孔子和弟子生平畫像的文物被認定是一面屏風。但隨着研究的深入,專家認定,那不是屏風,而是一面青銅穿衣鏡。

衆所周知,漢代行厚葬之風,王公貴族死後會以生前喜愛之物陪葬,所謂“事死如事生”。劉賀墓中陪葬孔子衣鏡,說明這面鏡是劉賀生前常用之物,結合劉賀被廢時脫口而出的孔子語錄“聞天子有爭臣七人,雖無道不失天下”,劉賀不尊儒的“罪名”被出土文物所質疑。

早在海昏侯墓發掘之前,著名歷史學家呂思勉先生在《秦漢史》一書中即提出:“史所言昌邑王罪狀,皆不足信”。而海昏侯墓孔子衣鏡的出土,更是成爲“挺賀派”爲劉賀平反的重要依據。

但隨着青銅衣鏡的拼接清理工作取得進展,關於這件陪葬物的用途再次出現大反轉。

歷史學家王金中證實,海昏侯墓中的孔子像既不是屏風,也不是青銅衣鏡,而是喪葬祕器“溫明”。

何謂祕器“溫明”呢?

“溫明”一詞最早記載於《漢書·霍光傳》:“光薨,上及皇太后親臨光喪……賜金錢……東園溫明,皆如乘輿制度”。《漢紀》注引:“正作‘東園溫明祕器’”。

東漢經學家服虔解釋說:“東園處此器,形如方漆桶,開一面,漆畫之,以鏡置其中,以懸屍上,大斂並蓋之。”簡單理解,祕器溫明是懸蓋在墓主身上的喪葬禮器,在漢宣帝時期開始流行,併成爲王侯葬具。

只不過霍光用的是皇帝賞賜溫明,所以由少府東園匠專門製作,而劉賀身份是列侯,沒有資格享受東園溫明,只能由侯國工匠自行製造。

如果孔子衣鏡是喪葬用具的話,那就否決了劉賀生前屋內擺放此物的可能,換言之,孔子衣鏡的出土,不能證明劉賀生前尊孔崇儒,而只能證明這是官方儒學教育影響下整個社會的喪葬風氣,而非劉賀個人喜好。

由此也再次引發了是否應該給劉賀平反的巨大爭論。

“貶賀派”認爲,海昏侯墓發現的海量金器、真車馬陪葬坑、衆多樂器、伎樂木俑、玉舞人以及娛樂用器庫、酒具庫、樂車庫,均與《漢書》記載的劉賀貪於享樂相吻合,結合劉賀任昌邑王時“不好書術而樂逸遊”的相關記載,可以認定劉賀被廢的理由並非欲加之罪。

可以說,海昏侯墓的考古發掘,不僅沒有讓劉賀的形象清晰,反而變得愈加撲朔迷離,讓一衆網友無所適從,不知該信哪派的觀點。

秦皇漢武認爲,《漢書》所記載的劉賀狂悖、不尊禮是事實。劉賀雖以漢昭帝皇太子身份繼承皇位,但漢昭帝對於劉賀而言,除了一個名義上的輩分以外,並無任何情感,二人的年齡也相差僅僅1歲。所以,劉賀纔會做出“昭帝葬前不改常”的違禮舉動。霍光正是有着足以說服羣臣的口實,纔敢於行廢天子之事。

但劉賀的荒淫只是他喪失帝位的淺因,根本原因在於他政治上的不成熟。

漢昭帝死後,漢武帝六個兒子中只有廣陵王劉胥健在,羣臣也主張立劉胥爲帝,但劉胥正值壯年,已專權十年的霍光“心不自安”,爲了防止劉胥承繼大統,霍光選擇了漢武帝之孫—年僅19歲的劉賀。

霍光的用意被時任的昌邑中尉的王吉識破,他告誡劉賀:“臣願大王事之敬之,政事壹聽之,大王垂拱南面而已”。但劉賀對此卻不以爲然。

在接到召他典喪的旨意後,劉賀馬不停蹄,“晡時至定陶,行百三十五里,侍從者馬死相望於道”,途中“不素食,使從官略女子載衣車”,不僅毫不掩飾自己即將當皇帝的喜悅,甚至急召二百餘名昌邑屬官進入長安,妄圖在最短時間內用昌邑羣臣來取代霍光等朝臣,如此明顯的意圖自然讓霍光大爲不滿。

所以,霍光僅靠幾名衛士和黃門宦者關閉溫室殿的殿門,就輕易將劉賀和他的親信隔絕,而直到此刻劉賀才恍然大悟,但爲時已晚。

在劉賀前後,漢文帝劉恆和漢宣帝劉詢(劉病已)都是以外藩身份被臣子擁立的,與先祖和侄子相比,劉賀的政治低能可見一斑。

漢文帝劉恆在決定入京即位時步步爲營,先是派舅舅薄昭到長安探聽虛實,離長安五十里時又派宋昌入城探路,在繼位當晚即任命原代國中尉宋昌爲衛將軍領禁軍,郎中令張武爲郎中令守衛未央宮,掌管了內宮宿衛。

劉賀繼位之初也有效仿文帝之舉,但此時的漢朝權力上層已被霍光執掌多年,非一日之功可速成,劉賀無法任命自己人擔任未央宮衛尉,本應韜光養晦,徐徐圖之,而心急的劉賀卻首先任命了昌邑王相安樂爲長樂衛尉(皇太后所在地),此舉不僅無法實現護衛自身安全的需要,反而直接暴露了奪權的企圖,所以,劉賀繼位十餘日時,霍光就已經與車騎將軍張安世謀欲廢昌邑王。

接下來再來看漢宣帝劉詢。

18歲的劉詢被霍光擁立後,霍光曾稽首歸政(可解讀爲政治試探),劉詢的做法是謙讓委任,甚至還給霍光益封一萬七千戶,此舉無疑讓霍光大爲放心。

憑藉年齡優勢耗死霍光以後,漢宣帝才着手誅霍氏。先是將霍光女婿未央衛尉範明友遷爲光祿勳,將長女婿長樂衛尉鄧廣漢遷爲少府,奪取內宮控制權後,漢宣帝又爭取到丞相魏相的支持,以親信逐步掌管南北軍,掌握了軍隊的控制權,最終將霍氏誅滅。

相較之下,劉賀的失敗正是缺乏政治經驗的表現,被霍光輕易抓住了“失禮”這一口實,最終失去了帝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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