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二十年，唐朝滅掉薛延陀汗國。

草原大佬羣情激憤，向來只有他們南下搶劫的權利，沒想到對方膽敢上門挑釁，還將可汗摁在羊圈裏摩擦。

直到認清漢家鐵騎的戰鬥力，激憤頓時變成深深地恐懼。他們文明排隊請求歸順大唐，故此統稱九姓鐵勒。

歌濫拔延作爲僕骨族首領，被封爲右武衛大將軍兼金微府都督，職稱待遇可以跟隨私人財產傳給自家兒孫。

千百年來，頂層老闆猶如走馬觀花，中底層羣體幾乎穩如磐石。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一羣放牧少年唱着族歌，在蒙古草原上策馬奔騰。哪隻傻羊跑到邊境線啃草，頭頂就會響起清脆的皮鞭聲。

各部族有自己的勢力範圍，整片草原被切割成豆腐塊。沒有狗撒尿的氣味識別功能，只好以山川河流爲界。

草根是相連的，有時多啃一口就算越境放牧。

領頭少年瞧見四下無人，將羊羣統統趕往邊境線，還給小夥伴說道：回紇家的水草真肥，咱們不喫白不喫。

一隻只羊兒喫的肚皮滾圓，少年們有種班師凱旋的喜悅。忽然發現同羅族的羊羣，跑進自家草場邊喫邊拱。

領頭少年拈弓搭箭射死兩隻羊，嚇得同羅牧民慌忙竄回安全區，他追着高喊道：放羊要守法，文明你我他。

遠處隱約飄來五個字：我守你大爺...

放牧少年生起火堆，圍坐在一起喫着烤全羊。

少年甲：懷恩，你箭法真好啊。懷恩：哈哈，下次表演三箭一頭牛。少年乙：我看你吹牛還差不多。懷恩：不信？咱倆先來比劃比劃。少年丙：聽說阿拉善有場運動會。懷恩：秀裝備的，我只想參加祭敖包。少年丁：年齡不夠，你爹是酋長也沒用。懷恩：至少，能給咱們搞幾張貴賓票。

祭敖包是草原部族的頂級賽事，但凡能在射箭、騎馬、摔跤項目中露把臉，找工作和相親難自然不成問題。

體育是戰爭年代的和平，更是和平年代的戰爭。九姓鐵勒的首領立意深遠，想借着體育賽事彰顯自家實力。

各方皆有所圖，爲部落爭光只是宣傳手法。

懷恩聽完老爹的解釋，還是嚷嚷着要參加比賽，卻換來一個大耳刮子：你見過哪個領導的兒子去當運動員？

懷恩不是普通領導的兒子，他的爺爺正是歌濫拔延。僕骨部落由他們家特許經營，剛出孃胎就端上鐵飯碗。

老爹，你給我弄個包廂行麼？

錦旗招展，人山人海。

熱血健兒展示力量的雄渾和矯健，觀衆們宣泄壓抑已久的平淡枯燥，中底層羣體完全浸入原始本能的狂歡。

九姓鐵勒的首領輪流致詞，祝願本屆大賽能夠圓滿落幕。他們在互相揣測的間隙，偶爾瞟眼賽場上的鬥士。

同羅：你們射死我家兩隻羊。僕骨：非法入境，下次直接射人。回紇：多大點事啊，別傷了和氣。渾：和氣？上次集體要求漲薪，你溜得最快。契：沒辦法，唐朝的白袍小將太生猛。思結：將軍三箭定天山，戰士長歌入漢關吶。阿布思：你特麼到底是哪頭的？拔野古：我這倒黴名字，是誰給翻譯的？！（見秦嶺一白.薛仁貴篇）

同樣一場賽事，每人都有不同的心思。懷恩早已帶着小夥伴溜出包廂，趴在圍欄上吸吮着彪悍飛揚的塵土。

馬背上的男兒俯仰自如，驀然轉身箭箭直中靶心。摔跤的壯漢渾身腱子肉，扛起對手能砸斷碗口粗的木欄。

懷恩感到體內熱血翻湧，目光從賽場緩緩移向長空。天上的雄鷹展翅翱翔，彷彿在爲騰格里巡視遼闊草原。

草原以外，究竟是什麼樣的世界？

730年，唐朝設立朔方軍。

唐玄宗率領萬人團封禪泰山，開元盛世的光焰冠絕古今，讓這位風流帝王開始墜落（見秦嶺一白.李隆基篇）。

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治國用兵同樣合乎此道。大唐要守住超級帝國的邊境線，鼓勵各地的節度使解放思想。

朝廷的兵力不夠分配，你們自己去想辦法募兵。由此產生的所有費用，只要能湊夠發票就可以全額報銷。

甘肅靈武，朔方軍的徵兵辦公室。

姓名：僕固懷恩性別：男年齡：18歲民族：鐵勒階級成分：地主家庭成員：金微都督入伍宣言：家本蕃夷，代居邊塞，爰自祖父，早沐國恩...夠了，夠了，下一位！

新環境讓人有種短暫的重生感，僕固懷恩熱情洋溢的奔向新兵連，當他看見五花八門的戰友頓時心涼半截。

大唐盛世承平日久，踏實安分的人早已闔家歡樂。願意跑到邊塞喝西北風的，絕大多數是喫不上飯的痞子。

我靠，你倆不是僕骨通緝的偷羊賊嘛！

性格沒有優劣之分，只取決於是否和職業配套。

邊關將帥的作風飛揚跋扈，能打個半死絕不口頭教育。募兵制吸引來的流民盜賊，漸漸被打磨出強悍戰力。

僕固懷恩常年打磨健身器械，能把臂力器挽成一朵花，經常拍着瑟瑟發抖單槓說道：我有你這麼硬該多好。

雄性荷爾蒙爆棚的軀體，卻找不到肆意宣泄的機會。

老王家走丟一頭羊，他們地毯式搜尋。老李家的房子着火，他們衝進去救人。突厥餘部騷擾邊關，還沒開打就跑了。

僕固懷恩望着黃土高坡上空的圓月，莫名思念起故鄉草原的狼嚎聲，外面的世界精彩紛呈卻好像缺點溫度。

唐玄宗的龍炕一直很有溫度，武惠妃剛死就霸佔兒媳婦楊玉環，李唐宗室的混亂關係總能改寫爲千古佳話。

人心裏的溫度，要麼是過往記憶的虛相，要麼是美好前景的歸屬感。

安祿山的事蹟，讓邊關將士產生歸屬感。

這位偷羊被抓的小販，口吐蓮花當上張大帥的乾兒子，作戰勇猛而身兼三鎮節度使（見秦嶺一白.安祿山篇）。

超級偶像的榮耀，激勵着無數屌絲前仆後繼。安祿山驍勇背後的心機和手腕，卻從來不敢公佈在衆人面前。

士卒們瘋狂湧向健身器械，僕固懷恩被調到左領軍衛當祕書。

王忠嗣擔任朔方節度使，對懷恩的家世和能力予以充分肯定（以善格鬥，達諸蕃情，有統御材，委之心腹）。

老王拳打契丹三十六部，腳踢青海吐蕃聯軍，威震邊疆卻阻擋不住女兒要嫁鳳凰男（見秦嶺一白.元載篇）。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大唐皇帝李隆基也毫不例外。

唐玄宗稀裏糊塗殺死三個兒子，將李亨立爲太子又差點廢掉，朝堂幾乎淪爲楊國忠和李林甫的私人決鬥場。

一位是口蜜腹劍的精幹宰相，一位是不學無術的大舅哥。頂層內鬥的終極代價，要讓無數中底層羣體買單。

天道陰陽平衡，一部分人所謂的機會，註定是另一部分人的災難。

754年，一位年近六旬的老漢來到朔方郡。

他年輕時考中武舉人，從九品崗位一步步往上爬。熬到鬚髮花白瀕臨退休，被朝廷派往西北邊陲當節度使。

不開外掛升任高位的人，本事遠遠排在脾氣前面。老漢的臉上始終充滿微笑，完全沒有武將出身的張狂勁。

然而，那雙散發着笑容的眼睛，好像深邃的見不到底。

老漢將練兵工作交給僕固懷恩，自己主抓全體將士的思想教育。一個負責能打勝仗，一個負責作風優良。

草原直腸子吞飲邊塞黃沙，僕固懷恩的暴脾氣連領導都敢懟（始居偏裨之中，意有不合，雖主將必詬怒之）。

老漢經常被懟的下不了臺，卻從來沒有給懷恩送過小鞋（以寬厚容衆，素重懷恩，行師用兵，倚以輯事）。

對事不對人和對人不對事，兩者之間的區別叫作心胸格局。

老漢還沒能撐開懷恩的格局，就收到母親病危的通知單。他考慮着要不要放下工作，朝廷已經扛起大喇叭。

郭子儀，皇帝喊你回家守孝！

755年，安祿山帶着老鄉史思明造反。

德才兼備是正品，有德無纔是次品。無德無纔是廢品，有才無德是危險品。

大唐邊塞的超級偶像，一夜間變成最大的叛軍頭子。不光對唐王朝進行物理爆破，更是摧毀國民精神信仰。

年過七旬的李隆基沉溺酒色，昏聵的老眼毫無半分光彩。聽說安史叛軍直撲長安城，悄悄帶着楊貴妃溜了。

一個死在馬嵬驛的女人，扒光老皇帝最後一絲尊嚴。

郭子儀正在母親靈堂前燒紙，被緊急派往朔方郡調兵。安史叛軍所到之處如蝗蟲過境，幾乎席捲半個盛唐。

僕固懷恩靜靜地打磨戰刀，雙手忍不住微微顫抖。感覺像是第一次越境放羊，說不清楚因爲興奮還是緊張。

他抬頭看向郭子儀時，下巴都差點驚掉了。這位老將身穿盔甲鬚髮皆張，臉上的招牌式微笑早已蕩然無存。

全體都有！向左轉！跑步走！

從郭子儀討高秀巖於雲中，破之。敗薛忠義，抗賊七千騎，生擒忠義男，襲下馬邑郡。及史思明戰於常山、趙郡、沙河、嘉山，皆大破之。懷恩功居多！

金戈鐵馬，血染黃沙，千里墳場心意寒。

僕固懷恩不懂大唐詩人的浪漫，只明白殺到眼紅纔有機會活命，他正準備發動衝鋒時卻被郭子儀一把薅住。

李隆基跑去四川避難，太子李亨在靈武宣佈稱帝。大唐上空閃耀着兩顆太陽，讓竭力復國的臣子們有點懵。

同樣一場戰事，每人都有不同的心思。

有人爲了家國榮耀。有人爲了功名富貴。有人想爲死去的兄弟報仇。有人只想喫飽肚子混軍餉。頂層：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底層：我們出生入死該找誰兌獎？

唐玄宗聽說兒子擅自登基，神色悽楚的讓高力士擬發通告：朕稱太上皇，軍國大事先取皇帝處分，後奏朕知...

文臣武將們烏泱泱湧向靈武，當着新皇帝的面宣誓效忠，詩聖還在投奔途中被叛軍俘虜（見秦嶺一白.杜甫篇）。

郭子儀帶着僕固懷恩跑來掛號，唐肅宗親切詢問前線將士的存活情況，並對目前的平叛工作給與充分肯定。

肅宗即位於靈武，懷恩從郭子儀赴行在所。

牆倒衆人推，破鼓萬人捶。

安祿山揭開大唐盛世下的腐朽，邊關部族頓時像鬣狗般撕咬反撲，昔日灌滿高壓電的邊境線變成破布爛衫。

九姓鐵勒的同羅帶頭反叛，老郭和懷恩連夜回去滅火。從越境偷牧到公開侵佔，已經不是死幾隻羊的問題。

僕固懷恩讓兒子打先鋒，整隊人馬全部被對方喫掉。

他強忍悲痛謄寫烈士名單，忽然聽見帳外喧譁紛擾。懷恩還以爲部將暴動，衝出來卻看見渾身血跡的兒子。

僕固懷恩的第一反應很欣喜，緊接着臉色變得極其陰沉。他大概能猜到前因後果，然而帶兵打仗只看結果。

僕固玢：爹，我回來了...

懷恩：軍營沒有爹，只有將帥。僕固玢：我真的盡力了...懷恩：你是如何活着回來的？僕固玢：假裝投降，找機會逃走...懷恩：哦！來人，拖出去砍了！玢領徒擊賊，兵敗而降，尋又自拔而歸，懷恩叱而斬之。

僕固玢的腦袋吊在旗杆上，全軍聽見投降兩個字直哆嗦，再也沒人敢說什麼曲線變通（將士懾駭，無不一當百）。

斥候回報同羅叛軍準備渡河，僕骨懷恩翻身上馬領兵出征，一戰將對方打成精品魚飼料（盡收其器械、駝馬）。

夜已深，皓月當空，僕固懷恩涕泣橫流的唸叨着：兒啊，誰讓你爹是主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