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黛釵之間,薛寶釵是絕對弱勢的那一方,寶玉有時候對她的所作所爲都不能稱之爲欺負,而是侮辱。黛玉牙尖嘴利,明裏暗裏擠兌她。清虛觀打醮回來,寶玉黛玉聯合起來奚落她。就事論事,薛寶釵作爲寄居賈府的客人,其中尷尬不消多想,其實也委屈的。

《紅樓夢》第八回,是第一次具體描寫寶黛釵三人之間微妙的關係。寶玉去梨香院探望微恙的寶姐姐,林黛玉進來,看見寶玉,酸溜溜地笑:“噯呦,我來的不巧了。”“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

表面是說寶玉,暗地裏指的卻是寶釵,黛玉清高,她其實是想表達自己不屑於和寶釵爭搶寶玉的意思。寶玉一見黛玉其實他就有點緊張,倒不是心裏有鬼,而是怕黛玉生氣多心。他沒話找話,問地下的老嬤嬤們自己的斗篷拿來了沒有,潛意識裏其實就是想避開三人同框,黛玉不依不饒:“是不是,我來了他就該去了。”

寶玉從來都不會願意和黛玉有距離,這一點黛玉比誰心裏都有數,她卻仍然要這麼說,不過是小女生故意拿心上人使性子罷了。寶玉黛玉兩個人這裏打情罵俏,一來一回,針對的對象就是寶釵,不論是誰都會不舒服的,要鬧你們自己回房鬧去,但是薛家包括寶釵只能用大度、包容來處理。寶釵囑咐寶玉不要喫冷酒,換來黛玉一頓夾槍帶棒,連帶着李嬤嬤都喫瓜落兒,李嬤嬤笑黛玉這張嘴比刀子還尖。薛姨媽裝糊塗,故意說:“你這個多心的,有這樣想,我就沒這樣心。”

寶玉黛玉兩個小祖宗在梨香院攪擾一番,薛家還得小心翼翼安排人護送他們回房,整個過程,寶玉由着性子,黛玉傲嬌而話裏有話,下人們小心伺候,薛姨媽和寶釵全程看兩人臉色行事。一般親戚剛住進來不久,正常的畫風主人家應該客氣客套謙卑纔對,這裏卻完全反過來了。設身處地想一想,薛家也是不容易。

寶釵一有機會就勸寶玉上進,寶釵是真誠的,她倒不是隻爲自己的前途考慮,在那個時代,賈寶玉終究還是要頂門立戶的,他拿什麼立身於世呢?祖蔭之職輪不到他,想要入仕只有舉業,寶玉是她的親表弟,也是薛家想要聯姻的第一選擇,寶釵是嚴格守循知禮之人,一天天看着寶玉只在內帷廝混不務正業的樣子,她是爲寶玉着急的。

估計說一說倒也無所謂,但是說多了,說重了,終於把寶玉惹毛了,不管人家臉面上過不過的去,一跺腳就走了,想想丫頭婆子一屋子人,人家寶釵親戚又是一個大姑娘,弄人家一個大紅臉,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走也不是,不走更丟人。沒法子,自己只好給自己個臺階走人了事。寶玉毫無抱愧之心,公開說這些都是混賬話,說一個閨中女兒,原本是清清白白的,竟然也染上這祿蠹之心,讓人厭惡。

讀者不批評賈寶玉,是因爲《紅樓夢》的主題是末世餘光,是腐朽不堪救的統治,而賈寶玉是開了天眼的人,他這麼做是最智慧的做法,由此顯出薛寶釵的迂腐。小說的主題我們改不了,可是就這件事本身來說,賈寶玉是極其無禮的,甚至是很羞辱人的,寶釵是他的姨表姐妹,比他年長,又是榮國府的客人,如此待客,和攆客人走又有什麼區別呢?而薛寶釵忍下了這樣的羞辱,這是一個顧大局大家小姐的涵養。正因爲此,她也贏得了襲人絕對的佩服和尊重。

清虛觀打醮回來,寶玉因爲和黛玉兩個人吵架慪氣,和好後,他實際上在衆人面前是不大好意思的,尤其是他因爲和黛玉消除了誤會,有得意從而忘了形,於是不合時宜地說寶釵“體豐怯熱”,寶釵雖然是姐姐,但仍然是一個未出閣的大姑娘,當衆說人家豐滿所以怕熱,還拿楊貴妃做比,實在是有些輕薄了。黛玉看到寶玉如此輕薄寶釵,很得意,在一邊秀優越感。連王熙鳳都看出來三人的不正常了。

薛寶釵大氣,先是拿負荊請罪回敬寶玉黛玉,再指桑罵槐罵一個叫靛兒的小丫頭。要是不把薛寶釵氣急了,以寶釵一向能忍的爲人,她不會如此過激。只是屋子裏大部分人不大聽明白三人的意思,場面不至於太難堪。說白了,就算是這次,寶釵仍然是忍了。

薛家雖說在社會地位上不比賈府,但論財富也還是不錯的,有自己的宅子、土地和生意,幹嘛非得在賈府受人家的窩囊氣呢?

薛家有着自己的打算,更有自己的無奈,薛公死後,薛蟠不成器,能不出亂子就算燒高香。女眷們不能拋頭露面,生意買賣承局夥計們看準了薛家的這個現實,早就開始挖牆腳了。這種情況下,薛蟠還要惹上人命官司。辛虧賈雨村貪贓枉法救得薛蟠一命,不過按小說描寫,薛蟠算是個早就被馮淵的冤魂索了命去的死人了。沒人翻舊賬便罷,要是真有權勢者較真,薛家的這個雷還不知何時炸呢。

薛家並沒有什麼好的辦法,委曲求全地賴在賈府,對薛家是最有利的。第一能一定程度上保佑薛家和薛蟠平安。第二相比薛家,賈府還算人丁正常,賈府在,基本上薛家就在。第三是聯姻賈府是薛家能長期綁定賈府的重要手段,金玉良緣就是薛家拋出的最重要的一張牌,只要薛寶釵嫁了賈寶玉。賈薛從此休慼與共。

相比那些難堪甚至是侮辱,與生存和發展相比, 不值得一提。

參考原著:甲戌、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人民文學出版社120回《紅樓夢》

圖片來源:清 孫溫《繪全本<紅樓夢>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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