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才子加流氓”,他被指責“見風使舵”、“拋妻棄子”

“如果他說了十句,只有三句對了,那七句錯的可以刺激起大家的研究辯證,那說對了三句,就爲同時代和以後的人省了很多冤枉路。”

這句話,是現代文學家聞一多先生的一句評語。僅從這一句話中就能看出他所評之人在學界的地位、在學史上的重要程度——錯,是拋磚引玉;對,是金石之言。如此看來,此人應多說話,如此更能推動學界的發展。

但你可知聞一多評的是誰?

——郭沫若。

01一、半生毀與譽

現在許多人提起郭沫若,第一時間想到的都是他在政治方面的作爲。然而聞一多先生評他,是從他作爲文學家的身份出發的。

儘管他志不在學術而別有懷抱,但郭沫若無論是在文學、古文字學,還是在歷史學、考古學、古器物學、藝術上的造詣都是不容否認的。以少有人知的古文字學爲例,郭沫若是中國將甲骨文研究推向系統化的重要人物。

有這樣的造詣,必然不可少了深厚的國學基礎。1906年,這位生於晚清的四川少年進入嘉定高等學堂,在十四歲的時候就開始接受了民主思想的教育,同時受着傳統文化的薰陶。二十二歲那年,他赴日本留學,開始接觸泰戈爾、莎士比亞等外國文學家的作品。

“地球,我的母親!那天上的太陽——你鏡中的影,正在天空中大放光明,從今後我也要把我內在的光明來照照四表縱橫。”

郭沫若在青年時期就展現出了文學方面的天分,這段詩摘自五四運動爆發之後他創作的長詩《地球,我的母親》。同一時期,他在日本福岡發起組織救國團體夏社,積極地投身於新文化運動。

從1921年起,郭沫若的文思便如江水般汩汩流出、成作。他與郁達夫等人在上海成立同人社團“創造社”,發表了第一本新詩集《女神》,充溢着浪漫主義氣息;1923年到1925年,郭沫若幾乎是以一年一部的速度創作着歷史劇:《卓文君》、《王昭君》、《聶嫈》。

郭沫若的青年時代幾乎完全投身於文藝活動,在1926年迎來了轉折。在那個炎熱的夏天,他以總政治部宣傳科長的身份,跟隨國民革命軍北伐。

從夏至冬,短短的幾個月裏,郭沫若一介書生,居然從一個小小的宣傳科長一路晉升。先是宣傳處長,再到祕書長,最後是政治部副主任。他憑藉他的筆桿子一步步靠近權力的核心,從一個無名小卒升銜爲中將。

如果他願意,晉升的道路還沒有到盡頭。蔣介石看中了他起草文書的能力,私下找到他,打算祕密委任他爲“總司令行營政治部主任”,每月津貼300元大洋,只要他答應一定要跟他走。

年少的郭沫若

可郭沫若拒絕了。他不但拒絕了,還在“四·一二”事變前夕撰文《請看今日之蔣介石》,揭露蔣介石“背叛國家,背叛民衆,背叛革命”,他也因此受到通緝。白色恐怖之下,他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參加了南昌起義。

據朱德的口述,“我自南昌出發,就走在前頭,做政治工作,宣傳工作,找尋糧食,……和我在一起的有彭湃、惲代英、郭沫若,我們只帶了兩連人,有一些學生,一路宣傳一路走。”

時局艱難,許多人都放棄了。青年郭沫若能做出如此選擇並堅持,需要眼光與毅力。  

南昌起義之後,郭沫若曾流亡日本、上海、香港、廣州。四十年代,他筆耕不輟,創作了《棠棣之花》、《屈原》、《虎符》、《南冠草》等歷史劇,主題都是反映主持正義、愛國勇敢的英雄事蹟。

四十年代末,國內局勢逐漸穩定。郭沫若先因爲在考古學界的成就被選爲第一屆中央研究院院士,建國後又出任了中國科學院院長。他在學術界的地位和影響,已經逐漸成型。

02二、伊人爲誰嘆

魯迅和郭沫若的論戰不斷,從含沙射影開始,愈演愈烈。最狠的時候魯迅罵了一句“才子加流氓”,這五個字也成爲之後議論兩人論戰的各類文章標題,總放在最醒目的位置。

“才子”好解,畢竟郭沫若的才學在學界得到了一致認可;而這“流氓”又從何談起?

於立羣

答:郭沫若的三次婚姻,是他身上引發如潮議論的重要因素。

魯迅和郭沫若的人生經歷說來還有幾分相似。封建制度的思想殘餘未退,兩人的長輩都爲他們安排了包辦婚姻。郭沫若萬般無奈,只得和母親爲他選定的妻子張瓊華結婚。婚後不過五天時間,他就逃離了家鄉,拋下了新婚妻子。

這一拋就是六十八年。郭沫若不提離婚,更不提身爲丈夫要承擔的責任與義務。他只當沒結這個婚,很快在赴日留學期間和一名名叫佐藤富子的日本女性同居。張瓊華就一直守在郭沫若的老家,侍奉他的母親。

這段有名無實的婚姻進行到第二十七個年頭,張瓊華再一次見到了自己的丈夫。郭沫若還鄉,卻不是專程見她,而是不得不見她。他所作的,也只是朝着青春年華已經逝去的妻子鞠了一躬表示歉意,而後毫不留戀地離開了。

1980年,已經垂垂老矣的張瓊華病逝於樂山。她沒有享受過一天丈夫的呵護,更沒有留下一兒半女爲她操持後事。

那位在日本和郭沫若同居的女子,是一名重情重義的女性。佐藤富子的父母不同意她和郭沫若的結合,爲了追求愛情,她毅然和家中斷絕來往,和郭沫若結婚。

婚後,郭沫若給這位日本妻子起了一箇中文名字:郭安娜。郭安娜爲他生下了五個子女,這五個孩子後來都成長爲各自領域中的佼佼者。

然而郭沫若的薄情並不是指針對張瓊華一個人,他的涼薄是刻在骨子裏的。1937年,抗日戰爭全面爆發,郭沫若不辭而別,與郭安娜斷絕了關係,沒有留下一句解釋。

郭安娜被拋棄得委屈,她沒有收到過丈夫的隻言片語或是一塊錢的生活費。她得到的,只是受郭沫若的牽連,被日本警方抓住拘留二十餘天,受盡了折磨。

1948年11月,郭安娜終於找到機會,前往中國尋夫。可是最後站在她面前的,不僅有她日思夜想的丈夫,還有郭沫若的現任妻子於立羣。她黯然地離開了,帶着一顆破碎的心,和一段不願再提的回憶。

於立羣姐妹

於立羣和郭沫若的結合也受到議論,因爲有一說:她的親姐姐於立忱,那位大公報駐東京的美貌女記者,是因爲被郭沫若拋棄後,受情傷而上吊自殺的。冰心出來爲於立忱作證,說於立忱被郭沫若責令墮胎,這件事情的真僞至今沒有說法。

不論如何,是這位小他二十四歲的影星於立羣被他吸引,爲他息影,陪伴他度過餘生,併爲他生下了四子二女。

03三、晚意何悽悽

近些年來,對郭沫若的議論從未停止過。他這一生從青年到晚年,作出的幾乎每一個重大決定、創作的每一篇作品,尤其是詩作,都在被人反覆揣測,並加以評判。

其實,郭沫若本人才是對他的行爲反思得最深的那一位。

郭沫若有着極爲靈敏的政治嗅覺。拜這一點所賜,在各種政治活動中,他都幾乎能夠全身而退。文化大革命之前,他就曾找到中科院黨組書記張勁夫,表示希望辭去院長之職。如果不是沒有得到批准,想必他在“文革”中也能抽身。

抽身不得,大家都是過江的泥菩薩。文化大革命剛剛拉開序幕,郭沫若就率先表示順從,絕不反對。1968年,他開始寫作一本書,這本書在1971年完稿並得到出版,書名是《李白與杜甫》。

這本書名中涉及的兩個人物都是家喻戶曉,書名看起來並無問題。然而這本書成爲他人指責郭沫若溜鬚拍馬的證據。因爲主席曾經在詩中表示對“三李”的喜愛,其中就有李白。所以這部著作和他創作的那些唱和詩一樣,都是逢迎上意的作品。

這樣的批判也不算冤枉郭沫若,畢竟他一貫以文字衝鋒陷陣,才換來自己在建國後的大紅大紫。趕任務、唱讚歌、寫頌詩,他樣樣都沒有少做。連他自己都自我調侃:“老郭不算好,詩多好的少。”

但如果細究當時郭沫若所處的環境,他寫這部書就算有逢迎之意,也不在全部。

文化大革命開始之後,郭沫若連失兩子。郭民英在參軍之後無預兆地突然自殺,而郭沫若的次子郭世英宣告失蹤。

妻子於立羣要求郭沫若向周恩來求助,他考慮到周恩來的處境艱難,隱忍不發,之後才知道兒子實是被紅衛兵抓走刑訊逼供三天三夜,不久後從四樓下墜而死,雙手反剪,甚至不知道是他殺還是自殺。

死因成謎,可是兩條與他血脈相連的年輕生命逝去是真真切切的。老年喪子的打擊之下,郭沫若還能提起筆桿,只爲寫作一部諂媚之作嗎?

在五十年代,郭沫若就寫過一副對聯“世上瘡痍,民間疾苦;詩中聖哲,筆底波瀾”,褒揚杜甫的心念民生,以詩記史。可是在《李白與杜甫》這部書中,他對兩人都採取了批判的態度。對杜甫,他厭惡他的每飯不忘君,對他鄙視中帶着憐憫。

這樣複雜的感情,很難說沒有隱含對自己的評判。他中年之後“奔赴行在”,恰和杜甫的遭遇暗合。飽經滄桑的人回望自己來時的路,心中當真沒有悔意嗎?

我想是有的,從他對李白的選擇上可以佐證。

他和李白天性相近,又都頗有才華,浪漫主義的文字從他們的筆端自由地流瀉,不需要搜腸刮肚,因爲有才氣作底;李白自認“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而郭沫若也與他有着同樣積極的入世求用的追求。

郭沫若認爲,在李白臨終前那年所作的《下途歸石門舊居》一詩中,他找到了自己思索半生的道理。他把這首向來不被文學界重視的是做視爲李白的覺醒之作,認爲他“從農民腳踏實地的生活中看出了人生的正路”。

他不想再過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的生活了,他想回歸自然,重新釋放自己的本性。但,已是不可能了。他從前的做作所爲把他推到了懸崖邊緣,無他路可走。某些並非本意寫下的詩句,最初動機是爲了邀寵,而後卻變爲自保。

覺醒了又如何?路是郭沫若自己選的。他把文學當工具,把政治也當作工具。是他一步步把自己逼上絕路,想要回頭,卻發現身後已經荊棘密佈,無處可退。

天道循環,曾經他以爲可以利用的東西,已經變成了泥淖一片,裹挾着他的身軀下墜。身在其中,即使郭沫若已經感到厭惡、厭倦,也無法掙脫,無從擺脫。

他從年輕時就開始寫東西,那時的創作讓他帶上了光環與才氣,成爲文學史上留名的一筆;涉足政治,他依舊沒有停下,而是用一條條宣言和文書的起草,不斷墊高自己的地位。

人到中年,他借創作獻讒,他自己再清楚不過,那些文字不堪成爲值得流傳的作品;日薄西山,當他拄着柺杖回顧一生的時候,他一點點地坦誠自己隱祕的懊悔,明白自己的一生已經定型,再掙扎也是徒勞了。

他能做的,也只是在信裏,寫下一句:“我這個老兵非常羨慕你,你現在走的路纔是真正的路,可惜我老了,成爲了一個一輩子言行不一致的人。”

文|聞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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