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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寫回憶的時候,不太願意去哭天搶地,他就把這個東西寫得很美,很漂亮,很激情。但是如果你能夠了解和判斷,你知道他背後壓着的那些東西。

文|林秋銘

編輯|金匝

圖|受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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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參加完汪曾祺逝世20週年紀念活動後,《汪曾祺別集》戲劇卷的編輯陶慶梅和汪家兄妹一道回北京,回來後,她忍不住和同事慨嘆: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好的一家人呢?

和汪家兄妹見面後,才明白她口中的好是怎樣的好。今年8月,一個暴雨天,車子拐進家屬院,汪朗的妻子到家門口來迎我們,爲我們收了傘,又將來訪者的口罩一一掛在陽臺,一人一邊,待會兒你們就不會弄錯。

汪朗從房間裏走出,他今年69歲,頭髮漸白,說話的時候,眉眼像極了他的父親汪曾祺。今年是汪曾祺的百年誕辰,他比以往更忙碌。我們見面的那個週六,他要趕往高郵,參加會議、拍紀錄片,沒有多少休息的時間。他像汪曾祺一樣溫和,不慍不怒,服從安排。汪曾祺紀念館開幕那天,輪到汪朗講話,他蹦着上臺,遇人就笑,很頑皮的笑容。

這些年,關於汪曾祺的討論多了起來。據統計,自1997年汪曾祺去世,到2018年上半年,關於他和他作品的各類出版物,已經達到了200多種,數量在近5年來激增。年輕人把汪曾祺稱作喫貨作家,覺得他擅長喫喫喝喝,擅長寫美食,去年4月,他的名字還上了熱搜,汪曾祺 好愛吐槽一男的,一個誕辰近百年的作家,越過時間,和當下發生了奇妙的互動。

太熱鬧了,延續的工作落在了他的三個子女身上。兒子汪朗、大女兒汪明身體都不太好,最小的女兒汪朝攬過活兒,負責對接父親作品的出版事務。找上門的出版社很多,事情太雜,有時稀裏糊塗就簽出去一本,各種版本亂了套。我們不希望他那麼熱,他應該是一個長銷的作家,不應該是熱銷的,大家安安靜靜地喜歡讀他的書,他就很開心了。汪朝說,那種狀態就像汪曾祺在《草花集》裏寫,我悄悄地寫,你們就悄悄地看。

在北京蒲黃榆的那個家,汪曾祺就是悄悄地寫。書桌上,放着老花眼鏡,一包雲南玉溪和一包紅塔山,是他常抽的,還有一杯剛泡好的龍井。他坐在低矮的沙發中,身邊是堆疊的紙卷和書籍,壘得很高,弄得沙發像嵌進去似的。他偶爾會從紙卷中摸出稿紙和鋼筆,一氣呵成寫就一篇文章。

他寫春天,我所謂的『清香』,即食時如坐在河邊聞到新漲的春水的氣味,好想嚐嚐。寫昆明的雨季,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豐滿的,使人動情的。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長。草木的枝葉裏的水分都到了飽和狀態,顯示出過分的、近於誇張的旺盛。寫紫薇樹,樹幹近根部已經老得不成樣子,疙瘩流秋。梢頭枝葉猶繁茂,開花時,必有可觀。用手指搔搔它的樹幹,無反應。它已經那麼老了,不再怕癢癢了。還有那句廣爲流傳的句子,梔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撣都撣不開,於是爲文雅人不取,以爲品格不高。梔子花說:『去你媽的,我就是要這樣香,香得痛痛快快,你們他媽的管得着嗎!』

他受作家契訶夫、阿索林和海明威的影響頗深,我很喜歡阿索林,他的小說像是覆蓋着陰影的小溪,安安靜靜的,同時又是活潑流動的。這些人對他的影響之深遠,像雲南的菌子,菌子已經沒有了,但是菌子的氣味留在空氣裏。與他結識的朋友又道,他看書看得雜,喜歡看自然筆記和明清的奇聞軼事,花花草草帶給他生機,讓他的語言總是靈動舒展,有一股碧綠透明的幽默感。

在西南聯大讀書時的汪曾祺與同學李榮(左)、朱德熙(右)

汪曾祺筆下的生活冒着熱氣,文字背後,藏着他的波折一生:出生高郵,在家鄉生活了近20年後,赴西南聯大就學,在昆明待了7年,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張家口勞動4年,最後在北京京劇團工作了近30年,直至去世。他是一個甘願遊走在邊緣的人,卻難免被捲進漩渦之中,那一代人的命運可悲可嘆,才華被苦難洗滌,卻也被亂世耽誤了,直至60歲,汪曾祺才作爲作家被世人看到。

但他的文字裏,從不流露這些冷遇和苦難。《寧作我:汪曾祺文學自傳》的編者、研究汪曾祺多年的學者楊早說,他在寫回憶的時候,不太願意去哭天搶地,他就把這個東西寫得很美,很漂亮,很激情。但是如果你能夠了解和判斷,你知道他背後壓着的那些東西。

《寧作我:汪曾祺文學自傳》《拾讀汪曾祺》未讀·文藝家 | 貴州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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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離開23年後,他的生活痕跡在汪家漸漸消退。西直門福州會館的房子,汪明住了進去,書房改成了臥室,再看不出原來的樣貌。遺物大多交給了汪曾祺老家高郵的紀念館,汪朗在家尋了半天,才掏出一個不鏽鋼酒壺,外面包着一層羊皮,一搖,還能聽到叮叮噹噹的酒聲。那是有一年去美國,臺灣作家聶華苓給汪曾祺灌的一壺威士忌,他沒捨得喝,一直留着。還有牆上一副墨藍色調爲主的水墨畫,汪朗嘿嘿笑,也不知道老頭兒畫的是什麼,覺得好看,就掛在這兒了。

父親逝世後,汪朗代替父親,坐在沙發上接待更多關注到汪曾祺的人。年輕的朋友們愛汪先生,花費了一年多,意欲在他百年誕辰時爲他做一套集子。他們邀請汪朗做主編,編出了一套輕薄的《汪曾祺別集》。書送到汪朗手上,他摸着書皮上的馬蒂斯剪紙,把父親的一生又講述了一遍。

《汪曾祺別集》

記得最深的,是7歲那年,和母親一同送父親去張家口進行勞動改造。1958年,在民間文藝研究會就職的汪曾祺被劃爲右派,表面上的理由是單位右派數目不夠,需要『補課』,而真正的原因是他得罪了單位的一些人,卡了他們的稿子,因爲他覺得水平不夠。他在張家口乾的都是體力活,扛170多斤重的麻袋,在木板上折返,木板一顫,身子也跟着顫動。這活兒行話叫跳,講究腰上的勁道。如果沒跟好木板的節奏,就會從木板上掉下來,一不留神,直接摔在泥石混雜的地面上,或者把腰給扭了。

即使在這樣的日子裏,汪曾祺還是能掘出許多美意。汪朗記憶裏,父親從來不訴苦,也不抱怨,張家口的冬天太冷,把公廁裏的屎尿都凍成了大冰坨子,他得把它們掏出來,搬到一塊兒。夫人施松卿問他,髒不髒啊,臭不臭啊?他笑起來,手舞足蹈地做了一個甩手的動作,沒事,冰碴子落在我身上,抖抖就掉了!他的笑是特別的,把頭歪着,縮起脖子,半掩着嘴笑,有一絲狡黠,也有一些稚氣。

在果園給果樹噴灑波爾多液,是用硫酸銅加上石灰再配水,液體藍藍的,汪曾祺會形容波爾多液顏色淺藍如晴空。給農科所畫《中國馬鈴薯圖譜》,他每天到馬鈴薯的地裏,掐下葉子和花,泡在瓶子裏,對着它們畫,對一顆馬鈴薯也不敷衍。後來他還有了一個發現,馬鈴薯麻土豆的花是有香味的。畫完了,他便把它們放到牛糞火裏烤熟,喫掉。全國像他這樣喫這麼多種馬鈴薯的人沒有幾個,對此他有些得意。

汪曾祺(右),一九八五年在張家口農業科學研究所下放勞動

那時,汪曾祺給還在上三年級的汪朗寄書,因爲不清楚那個年紀的孩子都在讀些什麼,寄的都是《呂梁英雄傳》、《西遊記》原著這些小孩啃不下的書。父親寄來的東西,是珍貴的,汪朗放在牀頭,生生地讀下去,他看不懂繁體字,連蒙帶猜地硬是把《西遊記》看完了。

1960年10月,汪曾祺右派的帽子被摘,結束勞動,但日子並沒有就此平順,文革十年動盪,他未能倖免,被批爲反動權威,每天寫檢討,進牛棚勞動,劈柴抬煤。汪明那時上小學六年級,回家路上看到有人墜樓,慌了,她叮囑父親,不許自殺!汪曾祺看着女兒,鄭重地對她承諾,好吧。

他憋悶壞了,只能趁着晚飯間隙,喊孩子回來喫飯的片刻,發泄一下心中的憤懣。汪朝—他喊,回家喫飯嘍—他又喊,惹得樓下衆人矚目。喊完,他又開始說笑,心裏痛快多了!

子女們不懂父親犯了什麼錯,去看大字報,結果碰上正準備去抬煤的父親。本來是尷尬的局面,汪曾祺卻用調侃化開,他問他們的來意,應了一句,好好看吧,若無其事地繼續扛他的煤去了。回家,汪朝笑他,爸爸剃禿子一點不好看。他們管汪曾祺叫小癩子,他高興地應着,給他們摸他的光頭。

汪曾祺的老師沈從文說,你們能欣賞我文字的樸實,照例那作品背後潛伏的悲痛也忽略了。汪曾祺也有相似的說法,人到極其無可奈何的時候,往往會生出這種比悲號更爲沉痛的幽默感,讓人想起電影《美麗人生》裏的父親圭多,黑暗的、壓抑的時候,他用各種方法保住孩子的童年,保住生活的熱情,不讓火光熄滅。

文革擰乾了那一代知識分子對寫作的熱忱,不少人都說不願再寫了,但汪曾祺對詩意與美依舊固執,書寫是他的出口。

樣板團需要排新戲,於是進了牛棚半年的汪曾祺又給放出來了。在樣板團裏寫樣板戲,汪曾祺是戰戰兢兢的,頭上還頂着控制使用的帽子,心裏老是繃着一根弦。但他總歸還有一個寫字的地方。文革結束後,其他人相繼自由,他因爲和江青的關係受到審查,被責令反覆交代,還被空掛了兩年,日子不痛快,回家喝了酒,他發起了脾氣,這些混蛋、王八蛋!一點都不懂政策,我以後什麼都不寫了,我要剁指明志!

但他放不下寫作,即使在最壓抑的六七十年代,他還在偷偷地寫。寫了不能發的作品,他就藏在給朋友的信裏,抑或寫好了,在身邊帶着,穿過城市,送給城市另一頭的朋友看。後來出版的《戲曲劇本卷》中,文革中創作的劇本,只留下了《沙家浜》。

汪曾祺的文章極少改動,唯獨一次,他寫《寂寞與溫暖》,前後共有6稿。寫這篇小說是夫人施松卿的提議。80年代,描寫反右的文章漸多,家人覺得老頭兒也可以寫寫,但寫成之後,他們都不滿意,發現汪曾祺和別人寫得都不一樣,他的作品裏沒有大苦大悲,不慘也不痛,這和當時作爲主流的傷痕文學不符。家人盯着他,前前後後改了6次,卻還是那麼溫情與溫暖,他們沒轍,只好任由他去。

汪曾祺偏愛一篇小說,名爲《天鵝之死》。1980年的冬天,北京玉淵潭公園飛來四隻天鵝,汪曾祺每天遛彎都要去看。某一天夜裏,有兩個青年用槍將天鵝打死了,要喫它們的肉。汪曾祺很氣憤,怎麼能這樣呢?怎麼能這樣呢?回來連夜寫下了這篇小說。他寫這篇小說,並不只是嘆惋一隻天鵝的命運,而是對許多人失去愛美之心而感到深深的悲哀。汪朗說。

多年後,汪朗在父親的多數作品裏都找到了那根溫暖的弦,他漸漸體會到父親對文學的主張:我希望我的作品能有益於世道人心,我希望使人的感情得到滋潤,讓人覺得生活是美好的,人,是美的,有詩意。

《羊舍一夕》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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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那個時代裏所有年輕人一樣,汪曾祺的三個孩子,汪朗、汪明和汪朝,都是沒有選擇的人,只能隨着社會的洪流走。

1968年,兒子汪朗離開北京,在山西農村上山下鄉。1969年,大女兒汪明去了東北兵團。1970年,小女兒汪朝被分配進了絲綢廠。汪曾祺和施松卿,留在北京。一家五口散落各地,只能在偶爾寄達的書信中得知彼此的近況。

汪朗在山西待了三年半,在農村掙工分,一天出的汗,凝結的鹽粒能把衣服支棱起來。艱苦的環境裏,他想起父親,父子的經歷在此刻重疊,我發現,他那種對於生活美好的感悟,任何時候都是存在的,我在農村,絕不可能想象這個地方的美,只是過一天算一天,可是他就寫出了《葡萄月令》,寫得多純淨啊。他念出《葡萄月令》的第一句:

一月,下大雪。雪靜靜地下着。果園一片白。聽不到一點聲音。葡萄睡在鋪滿白雪的窖裏。

又感嘆一句,多美啊。

汪曾祺和汪朗

後來太原的鋼鐵廠招工,汪朗應聘做了爐前工,每天工作8小時,把鐵水不斷加熱,再加上其他材料,讓它們化爲鋼水,一爐要煉出60噸的鋼水,澆築成鋼錠。至今,他還常夢見在鍋爐廠做工的場景。夢裏,他發現自己站在鍋爐前,機器轟鳴,他喊,這麼多年了我也不會幹了呀,怎麼又回來了。他着急,嚇醒了。回想起那一幕,還是會發怵。

當時和汪明同一屆的學生,都被派去東北兵團和內蒙兵團,16歲到26歲,汪明也在黑龍江待了10個年頭,在農場裏種大田。她在那裏得了嚴重哮喘,寒冷的氣候還讓她患上了風溼性關節炎,疼得厲害。家裏人又氣又心疼,去之前還挺健康的孩子,怎麼回來就是一病號了?病痛在她身上紮下了根,如今60多歲的她,身子骨依然不太好。

汪朗有一回用小楷給家裏寫了一封信,汪曾祺回覆他,你還能拿毛筆寫信,我覺得很高興,我去給你看看有什麼好帖,幫你買幾本。汪曾祺給汪朗和汪明兩兄妹寄去賀敬之的《放歌集》,說這些詩寫得很有激情,汪朗趁着閒時,在本子上抄了幾首。汪明還收到過父親寫的一封有關綠的信,信裏,汪曾祺寫自己在井岡山看見的不同綠色,日出前朦朧的綠,日出後亮麗的綠,層巒疊嶂、蒼翠欲滴、蔥蔥郁郁。朋友們和汪明說,從未見過誰的爸爸這樣給女兒寫信!

只有汪朝留在北京,算是對父母的慰藉。她15歲去絲綢廠,除開半小時的喫飯時間,其他時間都在織布機前往返巡迴,處理故障。有時候上大夜班,從晚上10點上到早晨6點。因爲睡不好覺,她偶爾會朝父母發脾氣,但她知道父母同樣無可奈何,沒有一點辦法,那時絕對不可能走,要是想辭職,他們會覺得你是不是瘋掉了,你會變成一個被社會唾棄的人,你什麼身份都沒有了。

再後來,政策漸漸有了鬆動,有能耐的家庭把孩子從兵團、工廠裏調出來,做文職工作。知識分子家庭是最無能的。汪朝回憶,父親汪曾祺不擅於處理人際關係,無力也無奈,只能由母親施松卿四處找路子,費了很大勁,才讓汪明辦理了病退,又給汪朝找到一份中國圖片社編輯的工作。高考恢復,汪朗考上了中國人民大學,一家人才在北京團聚。

汪曾祺一家,一九六一年攝於北京中山公園

沉重的黑雲之下,汪曾祺極少和子女聊文學。他們也對他的小說滿不在乎,有一搭沒一搭地看。汪朗從事了媒體行業,汪明在大學的外語系裏做教務工作,汪朝做着圖片編輯,直至三人退休,都未曾正式踏足文學這一行。要說文學上的烙印,根本沒有。但他和任何人相處都很平等,很藹然,這在我們的性情中,是長久存在的。汪朝說。

在家裏,不論是兒女還是孫女,都喊汪曾祺老頭兒。我和老頭兒開玩笑,家裏有幾口人,你就排在第幾位。汪朗說,我們就是拿他開涮,開個玩笑什麼的,我們家都是沒大沒小,這是他培養出來的。除了讓兒女們出門打些酒,老頭兒從來不支使他們做其他事。學校里老師要求學生互相稱呼您,他和孩子約好,在外頭說您,在家說你。

直到去了工廠,汪朝才明白什麼是男尊女卑。她很喫驚,不明白爲什麼工廠裏的同事覺得生了男孩就高興。到同事家裏拜訪,看到這個家裏的父親一回來,全家都圍繞着他,打水、提包、倒茶,她覺得稀奇。

一個想用自己理想的模式來塑造自己的孩子的父親是愚蠢的,而且,可惡!汪曾祺曾寫。他的筆下,他和他的父親汪菊生是多年父子成兄弟。兩人也產生過分歧,他離家去後方考大學,父親是不願意的。到了昆明,家裏的經濟來源斷了,他沒飯喫餓得慌,心裏埋怨過父親。回到上海,父親又希望他能進銀行工作,僵持了很久。但汪曾祺還是深愛父親,父親同樣給了他一個完滿美好的童年。到了春日,父親會領着他去放風箏,風箏線是胡琴弦,他從未見過那樣的風箏。他寫情書,父親在一邊出主意,父親喝酒,給他也倒上一杯。他寫,我想念我的父親(我現在還常常夢見他),想念我的童年,雖然我現在是七十二歲,皤然一老了。

汪曾祺從未在兒女面前提起過和家鄉有關的過往。他不說,兒女們也不問自己的來處。三個兒女在北京出生、紮根,操一口地道的京腔。一次,高中同學和汪朝提起:你爺爺是個特有意思的人。汪朝撇撇嘴:有什麼意思,一個老地主!他們不稱汪菊生爲爺爺,只稱你那個地主爹,大家哈哈大笑,汪曾祺在一旁苦着臉,一臉無奈。

一回,汪明看繁體字文章,問汪曾祺,郵字怎麼念。父親突然興奮起來,郵局的郵,我的家鄉高郵的郵呀!他指給汪明看,高郵在地圖上的位置。還有一次,汪朗途經高郵,倒是比他早一步回到故鄉,於是他每天追着汪朗,想要套出故鄉的近況。

一九八一年,汪曾祺(右三)回故鄉高郵探親,與家人合影

龍冬是汪曾祺的一位忘年交,偶然的一次,他得知汪曾祺在研究秦少游詞中的高郵方言,他記錄下那時候的汪曾祺——他是一個有懷舊心思的人,童年的經歷,家鄉的風物,過去的事情,他總是軟軟地懷在心裏。

汪曾祺的平等觀,還在於對底層人的平視和憐憫。汪朗讀大學時,老師佈置了一個題目,讓學生們分析元曲《救風塵》,寫一份讀文報告。《救風塵》講的是一個女性互助、擺脫權貴的故事,故事主角、妓女趙盼兒將好朋友從一個花花公子手中救了出來。汪朗跟汪曾祺說起了這個故事,汪曾祺點點頭說,趙盼兒是一個了不起的女性,她本是社會最底層的人,沒有任何資本力量可以藉助,身體便是她的資本,她有情意,也有大智大勇。

他也沒有什麼階層的觀念,家裏請來的特護小陳,是一位從安徽農村來的二十多歲的姑娘,汪曾祺教她做菜、做家務,還爲她斟酒。任何人來索畫,汪曾祺也不拒絕,家人急了,希望他能多休息,他卻淡然地繼續接受所有人的要求,細細畫着、寫着。年輕的朋友們來拜訪,常常是來了兩三次後就沒聲響了,但只要來,他和夫人都陪他們聊到很晚,一句抱怨也沒有。77歲了,他拉着32歲的龍冬去跳迪斯科,在燈光四射的舞廳裏,好奇張望,再回到地下餐廳,盡興地喝鮮榨啤酒。

汪曾祺與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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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歲以後,汪曾祺突然在文學界冒了出來。他決定寫自己熟悉的生活。寫兒時的高郵,寫居住過的昆明,還有經歷過的磨難中的苦趣,這次有了《受戒》、《異秉》、《大淖紀事》這些浸透高郵風土人情的作品。在此之前,他出過小說集,但知道的人不多,文學界只把他當作編劇,一些同行因爲他寫過樣板戲,甚至不敢向他約稿。

1980年,老友林斤瀾將他的短篇小說《異秉》推薦給了文學雜誌《雨花》,起初沒能獲得通過,3個月後發表的《受戒》卻引起了討論。隨着《大淖紀事》得了1981年的全國短篇小說獎,上門約稿的編輯纔多了起來。

《受戒》初刊本書影

那時,主流文學依然是傷痕文學、朦朧詩派。汪曾祺的小說讓文學界眼前一亮,卻也沒有太大的聲響,他們不知道該如何對待他的作品,沒有合適的評價體系,連批評的聲音都寥寥。偉大的作家或是俯視人間,對其進行無情的解剖,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才過癮;或是對社會進行深入的透視,之後向人們講述所發現的深刻道理。爸爸做不到。汪朗寫道,他說,人間送小溫,註定了父親不會是一個偉大的作家。

對這個世界,汪曾祺並不是沒有批評,沒有脾氣,太多的情緒被掩蓋在溫暖的文字下。龍冬見過汪曾祺的憤怒,是在一場飯局上,他和作家蘇北在汪曾祺家喫飯,蘇北勸汪曾祺:汪先生,你現在啊,想寫就寫,文學史將來肯定留下你一筆了,不想寫呢就不寫,玩一玩!汪曾祺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生起氣來,激動地拍桌子,寫作對於我來說,是生活的一部分,是密不可分的一部分。他頓了頓,又說:甚至是全部,甚至是全部!

那種苦悶和寂寞,只有見到彼此理解的人才會迸發出來。1987年9月,汪曾祺應聶華苓和她的丈夫安格爾的邀請,去美國愛荷華參加國際寫作計劃。聶華苓在美國生活了20多年,對家鄉仍然懷有濃厚的感情,在聚會上唱起《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臺灣作家陳映真也在席上講起自己對祖國的感情,汪曾祺覺得觸動,和陳映真擁抱在一起,哭了。聶華苓也激動,說,你真好!你真可愛!他扭頭和聶華苓說,我已經好多年沒有哭過了。他後來給聶華苓寫信:我像是一個包在硬殼裏的堅果。到了這裏,我的硬殼裂開了。我變得感情奔放,並且好像也聰明一點了。

一九八七年,汪曾祺在美國參加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

另一次少見的哭泣發生在1991年。在雲南大理,汪曾祺參加一個筆會,夜裏,與會者談起在雲南度過的青春日子和後來的命運往復,相互望着,掉下淚來。汪曾祺哽咽着說,我們是一羣多麼好的人,一羣多麼美的人,而美是最容易消失的。

龍冬在文章裏記錄了一次壓抑的會面。那天傍晚,他和汪曾祺在屋子裏閒聊,沒有開燈,我說,汪先生,聽到很多人談到你,說你就是喫喫喝喝的作家,花鳥蟲魚。我說不是的。您一篇《天鵝之死》短篇小說,寫『文革』中的舞蹈演員被迫害致死,最後這些劊子手歹毒之人還要把這個美麗的形象解剖,以此來滿足一些變態私慾。他接着道,我說,這樣的作品,汪先生,是你很重要的作品。龍冬透過昏暗的光線,看到汪曾祺繼續抽着煙,不說話,眼睛卻紅了。

人生的最後幾年,汪曾祺夢見過沈從文先生。在夢裏,他見老師一如既往的清瘦,穿着長衫,夾着幾本書,匆匆忙忙地走着。他們聊起文學,老師如記憶中溫和執着。到77歲的時候,汪曾祺跟隨着沈從文先生去了,那是1997年5月,他因爲飲酒,造成消化道大出血。吐血時,他交代汪朗,哪些畫存放在哪兒,文章要發給誰,都是約了的。病牀上,汪曾祺先生還念着外頭,他抬頭問汪朝,杏兒是不是該下來了?他饞春夏之交的杏子。

關於衰老和死亡,他曾寫過一首題爲《七十書懷出律不改》的舊體詩,假我十年閒粥飯,未知留得幾囊詩。他想和時間爭一爭,未曾想,就此輸了。老友林斤瀾來醫院看望他,我和曾祺都約好了,下世紀誰也不服老,還要劃拉劃拉點東西。他沒能走到下個世紀,在醫院住了一週多,便與世長辭。

葬禮的花卉選用了鮮花,那時候鮮花難得,每人握着一枝,悼念完,上前輕輕放在遺體邊上。最後,大把大把的玫瑰、月季、勿忘我被一瓣瓣揉碎,花瓣覆蓋逝者的身體。龍冬特意選了聖-桑的《天鵝》作爲哀樂,這個決定,汪曾祺興許是非常願意的。

汪曾祺和夫人施松卿長眠在北京的福田公墓,知曉父親念家,兄妹三人僅在墓碑上刻了五個字:高郵 汪曾祺。這幾年,墓園的土地喫緊,早些年墓碑旁栽種的桃樹被連根拔起,原來粉粉白白一片花海,如今顯得淒涼許多。每次去公墓,汪朗總會給父親帶兩瓶小酒,袖珍的包裝,不多喝。家人們站着閒聊,和老頭兒說今年的變化,把新書擺在墓前,開他的玩笑,老頭兒,我們都挺好的,你好好待着,今年又給我們掙了不少稿費。說完,大家大笑,把瓶裏的酒傾倒在墓前,酒香漫起。

聊完了,準備離開,沒走兩步,有人想起,還沒給老頭兒鞠躬呢!一羣人咚咚咚跑回來,站成一排鞠上一躬,又嘻嘻哈哈地,各自散去了。

汪曾祺,攝於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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