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不惑》中出身平凡的姜小果

中國每年3000萬在校大學生,

90%都在二本、三本及專科院校,

一本院校只佔全部高校的13%,

高考大省如河南、湖北等地一本錄取率只有10%。

二本學生自知不是什麼“天之驕子”,

在媒體和社會輿論上也很少存在感,

大多數人都是默默上學、默默畢業、默默就業,

但正是這批數量最爲廣大的年輕人,

構成了中國社會的中堅力量,

“中國基層單位的面目,

正在由這個羣體決定。”

黃燈教授在廣東一所二本院校任教十餘年,

觀察了自己帶過的4500多名二本學生,

寫成《我的二本學生》一書,今年9月出版。

一條採訪了十幾名二本學生,

並專訪了黃燈教授。

“這一代二本學生,

比起前人來,遇上了更爲艱難的挑戰。”

編輯 | 謝禕旻

看鑑寶節目選專業,

畢業7年換8份工作

Max 90後 測繪專業

我出身於東北一個單職工家庭。高中時沒有好好學習,成績一直上不去。高考分出來之後,專業是我媽拿着報考指南隨便選的,一所二本學院的寶石鑑定。當時鑑寶節目很流行,我覺得聽着也挺洋氣,就同意了,但分數不夠,最後調劑去了測繪專業。

這個學院是一個專業性特別強的工科學校,在一個特別小特別破的校區,面積跟大一點的高中差不多。基本從來沒有講座、出國交換、比賽活動,企業宣講也沒有,大企業的門都不知道朝哪開,畢業的時候也沒有招聘會,就是來幾個建設X局大隊這類的,要的大多是體格健壯的男生。

《二十不惑》女主姜小果畢業離開校園

我本身也不喜歡這個專業,大學就混過來的,跨專業考研沒考上,也沒繼續考,畢業就回家了。

我媽是下崗職工,家裏對我找工作這個事情也幫不上什麼忙,就由着我自己各種盲目折騰了:受電影和雜誌影響,我很想去時尚行業,但是背景完全不相關。投了一些當地商場導購的職位,人家又嫌我學歷太高了。

測繪公司,培訓機構,早教機構……我7年換了8份工作。我對自己說,下一份工作無論如何,死也要撐滿兩年,結果去的公司都是一年半年就倒閉,樹欲靜而風不止。

《二十不惑》劇照

可能拿着二本學歷,也找不到什麼好的公司吧。我對二本學歷的感受就是,往上升靠不了它,往下掉的時候也接不住。上二本還能混得好的,基本上都和這個學歷沒有太大關係。

去年年底我又辭職了,想考公務員。備考的時候,我以爲其他人背景應該跟我差不多。沒想到那些重點本科畢業、甚至是碩士畢業的人也來競爭。看看自己這個可怕的簡歷,我感覺前景很不樂觀。

差七分只能上二本,

用了8年時間重新回到同一起跑線

小周 94年生 計算機專業

高中以前,我的成績都很好。小學、初中都是名列前茅的,中考更是我人生的高光時刻,是全校第一。

高中我的成績就平平無奇了,一直維持在一本線邊緣。最終高考差一本線七分,聽家人勸說,沒有復讀,選擇了離家近的省內二本,讀的是計算機專業,方便就業。

大學剛開始,我還是很雄心勃勃的,目標是畢業後進BAT。但是後來我就慢慢被打擊了。因爲是二本學校吧,我的同學裏面就沒有特別熱愛學習的。到後面,我也開始逃避,不認真學習。畢業找工作投簡歷,大部分都被直接拒絕,少數去面試的,也覺得我能力不強。

《二十不惑》劇照

最後我其實是走了一條和自己的學歷沒有太大關係的就業道路:考各種證書,當老師。

教師資格證還蠻好考的,但是考事業編制要難很多。我連考了兩次,面試都沒有過關,考到第三次才險勝,進了我們當地高校的圖書館工作。

進去之後我才知道,這是這所學校十幾年來第一次招二本學歷的人。我姑姑是一所中專的老師,她說有些小企業寧願要大專生都不願意要公辦二本的學生,因爲大專生專業技能訓練得更好,企業不需要再花額外的力氣去培養他們。

雖然就業了,但我對自己的學歷還是有點自卑,最近學校新職工培訓,我都不敢和坐邊上的博士們搭話,總覺得自己和985高校畢業的人相比,是一個天一個地。

今年我報考了非全日制的研究生考試,希望能在學歷上提升自己。

一線城市高攀不起,

不如回老家安穩度日

晚秋 90後 中文專業

我能上二本,已經是學渣的逆襲。

我老家在汕頭鄉下,到處都是農田,家裏六個兄弟姐妹。高中我讀的是汕頭市一所普通中學的普通班級。

大學期間,我對自己最低要求就是不能掛科。更多時間我都在外面打工,乾的都是一本學生們看不上的活兒,比如週末去廣州各個高校裏擺攤,幫學生開電話卡充值。寒暑假去深圳的電子廠裏做零件,一天下來能有100多塊錢的工資。

周冬雨在《後來的我們》中扮演一個小城女孩

那時我就決定,畢業後回老家工作。留在廣州,一個二本學生並沒有什麼好的出路。我親眼目睹有人畢業後換好幾份工作,去上海打工,工資每個月只有3000塊錢,生病都不敢去看醫生,現在又換成去銷售化妝品。

我現在在老家的中國人壽做文員,單位從家裏騎二十分鐘電動車就能到,工資水平也比汕頭平均水平高很多。因爲喫住都在家裏,畢業三年存了一點錢,我貸款買了自己的房子和車子。

《後來的我們》劇照

越是二本學生,其實越沒有折騰的資本,更要早點學會認清現實規則。現在遇到師弟師妹,我都會告訴他們要重視行測,因爲無論往哪個方向發展,銀行也好,企業也好,都會考行測。這樣能少浪費時間,避免走彎路。

簡歷和麪試也是有套路的,一定要懂一些。我們二本學生本來在學歷上就處於劣勢,如果在社會交往上太乖、太實在,就更難突圍了。

黃燈專訪:

二本學生代表了中國最普通的年輕人

作者黃燈年輕時的照片

我是黃燈,2005年博士畢業後進入廣東F學院任教,十幾年裏教過的二本學生多達四千五百多名,接近一半來自粵北、粵西和其他經濟落後區域。

中國二本院校的學生,從某種程度而言,折射了中國最爲多數的普通年輕人的狀況。

他們大多出身平凡,來自不知名的村鎮,身後常常有一個打工的母親,或一個下崗的父親,和一排排尚未成人的兄弟姐妹。

他們父母常見的謀生方式是務農、養殖、屠宰,流連於建築工地,或在大街小巷做點小生意,和當下學霸“一線城市、高知父母、國際視野”的高配家庭形成了鮮明對比。

黃燈的學生們

這些學生能上二本,對於他們來說已經非常不容易。我在一個班上統計過,70-80%的二本學生其實都是當地的重點中學畢業,有的可能是村裏的第一個大學生。

他們生活境況的改變,完全依賴於當下的高考制度。經過應試教育機制的淬鍊,他們不知不覺中養成溫良、沉默的性子,在課堂上很乖,習慣坐在座位上記筆記,很少向老師提問,考試前特別渴望老師能劃重點。

很多學生在課下都不知道怎麼和老師相處,肢體動作和眼神很不自在。我認爲大學生已經是個成年人,和大學老師之間應該是很平等的關係,但我的大多數學生和老師相處時還延續着中學階段的模式。

《三十而已》的幾位女主角回到大學課堂

絕大多數的二本學生,沒有太多野心,也從未將自己歸入精英的行列。他們安於普通的命運,也接納普通的工作。畢業以後,他們大多留在國內、基層的一些普通單位,毫無意外地從事一些平常的工作。

我有一個很好的朋友,經常和我說,她北京的前同事,都是一些名牌大學的教授,不少孩子大學畢業後,因爲嫌工作不滿意,寧願待在家裏,也不想踏入社會,讓父母特別發愁。

這種情況,在我的學生身上幾乎不會發生。他們即使家境再好,也樂意去外面發傳單,去飯店端盤子。

這些年輕人構成了我們社會的基石

二本學生這種“沒有野心,追求安穩”的狀態,和他們長期被忽視的狀態有關。現在這個社會特別單向度,崇尚成功學,北大清華的學生曝光率很高,但普通的二本學生基本不進入大衆視野,很難引起媒體關注,社會對他們的低期待會影響他們的自我定位,覺得自己就是沒人關注的普通人,應該過普通人的生活。

我的大部分學生都願意考公務員。這可以說是二本學生的最佳出路,因爲這是唯一一條對學歷沒有要求和限制的路。

如果二本學生想考重點大學的研究生,在面試這一關可能就會因爲二本學歷給刷下來,錄取的難度非常大。

《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劇照

我問過重點大學裏的老師,他們承認內部確實有這個潛規則,只是做得不會那麼明顯,因爲學校也要保證生源質量,在本科985、211和本科二本的學生裏,當然會選擇前者。

學生們一開始不信這個邪,跌倒了幾次,有的會放棄,有的就降低標準,錄去非重點大學的專業裏讀研。

企業招聘也更青睞重點大學的孩子。炙手可熱的互聯網行業自不用說,一看學校是二本,可能簡歷關都過不了。新東方、學而思這種教育機構,也很少收非985、211學生。我們學校的學生出去面試,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中大、暨大的人都在,那我肯定沒戲了。”

畢業招聘會現場

而好一點的事業單位,基本都是一個蘿蔔一個坑,招聘要求特別具體,像早就內定好了似的,學生去大概率會被刷。

二本學生的出路就這麼幾條,對他們而言,公務員考試相比別的選擇,意味着相對公平的競爭,也負載了對穩定的期待。

我2006級班上的52名學生,有十幾人都進入了傳統的公務員和事業單位。有的父母是機關公務員,聽從父母建議,很早就下決心考公,大學畢業後,順利考進縣機關。更多的學生,換過好幾份工作後,最後還是決定回到考公的路上,並獲得了成功。

黃燈的2006級畢業生重回辦公室

綜觀班上學生畢業後的現狀,那些順利考上公務員的學生,往往比自主擇業的孩子,內心更爲寧靜。對普通家庭的大學生而言,公務員不見得是最好的職業選擇,但卻是最能告慰父母的艱辛付出、兌現一紙文憑價值的途徑。

更重要的是,這條路能否走通,往往成爲判定這個羣體是否存在上升空間的隱祕標尺。不能否認,中國基層單位的面目,正由這個羣體決定,二本院校學生的歸宿,與此構成了隱祕呼應。

二本學生的出路越來越少了嗎?

我是70年代生人,1995年大學畢業,讀的岳陽大學,按現在的標準看,也是一所二本學校。

我當班主任帶了兩屆學生,分別是2006級和2015級,見證了80後和90後兩代人的成長。

如果說70後的一代是幸運的一代,那麼對比我2006級的學生,可以看到80後同樣享受到了時代夾縫中最後的光芒。

《中國合夥人》中90年代的大學課堂

2006級學生畢業8年後,我做過一次統計,班上52名同學,全部在廣東就業,其中居住廣州的有17名,居住深圳的有4名,其餘的則大多回了生源地。

畢業時,班上沒有一人選擇考研,8年過去,除了一人選擇讀在職研究生,沒有一人脫產考研深造。由此可以推斷,他們對自己的就業狀況較爲滿意,並不需要通過文憑的提升去改變生存狀況。

而90後的孩子就沒這麼好運了。和2006級學生比,“房價”已成爲我和2015級同學之間不願面對的話題。

《後來的我們》中來自小城的見清買不起房

2006級的這個班,將近三分之一的學生留在廣州、深圳,但2015級的這個班沒有一個外來的孩子,理直氣壯地和我說要待在大城市。

更沒有一個孩子相信憑自己的能力、工資,能夠買得起一個安居之所,能夠在流光溢彩的城市立足。

2015級的學生,已有更多的個體,陷入了真實的迷惑和困頓。畢業季來臨,越來越多的學生敲響我辦公室的門,企圖從班主任的口中,下載一個關於未來的堅定答案。

越來越多的學生詢問考研的細節、考公與創業的勝算,他們在窮盡各種可能後,往往回到一個問題:如果是這樣的現實,念大學對我而言,到底有什麼意義?

《中國合夥人》劇照

年輕人要充分接納自己的個人經驗

隨着對2015級這個班學生了解的深入,我發現這一代孩子整個成長路徑,和之前的二本學生比,最大的區別在於自己的生活跟真實的現實比較隔膜。

他們是在應試教育體制下打着激素成長起來的一代,從小被視像、被網絡包圍。我的很多學生難以正視自己的出身,他們活在互聯網造就的單一的價值體系裏,對標的都是網上的生活。對身邊的真切的事實——自己的父輩,成長的社區,學校食堂的打飯阿姨等等,瞭解的興趣和慾望都不大。

有一個女孩因爲家裏很窮,從小聽長輩說家裏爲了送你讀書花了多少心血,整個人總是很自卑,覺得是自己造成了家裏的負擔,貧窮是原罪。

但她面對自己出身的態度,不是想着怎麼做才能改變這種狀況,而是把自己封閉起來,不和外面的人交往,臨近畢業也不好好找工作。

《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劇照

對年輕人而言,如果他們不能充分接納自己的個人經驗,並從中獲得實在的生存依憑的話,就特別容易陷入虛空。

所以在教學中,我會想盡一切辦法,讓他們通過寫作、做田野調查、和爺爺奶奶聊天、關心爸媽的工作,來找回生命的真實經驗,拉近和現實的距離。

有一個女生,主動來找我,帶着她調查越南媽媽這個羣體,在村子裏做了兩年,除了完成調研報告,我還鼓勵她把自己的事情寫出來。

她的家鄉,其實就有很多越南新娘,這個現象背後有許多沉痛的議題。她最後寫了一篇文章,講述了自己身邊人的真實故事,本來是發在一個小衆非虛構平臺上,沒想到一下就引發了社會關注。

出身於單身家庭的佩佩,最終接納了自己的身份

這麼一來就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她本來是學人力資源的,後來考研去新聞系了,不僅得到了來自外界的認可,她自身也獲得了另一種審視個人經驗的視角,認識到這不僅是個別個體的事情,而是越南新娘這一個羣體的事情。而且她可以通過自己的能力爲這個羣體做事,實現自我價值。

可能這纔是二本學生應對現實的一個開端:接納真實的自我。這樣才能迸發出持續的生命力。

題圖來自《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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