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載自修遠基金會(xiuyuanjijinhui)

作者/胡泳 (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

編者按

互聯網的概念很寬泛,他的邊界無法衡量,它存在無數可能性,需要我們一直去探索、去重新定義。

本文作者胡詠教授認爲,相比市面上隨處可見的數字商業生意經,數字社會問題的探討少之又少。互聯網作爲虛擬事物,使用者需借用隱喻理解互聯網的運作方式,而這類隱喻不僅會塑造用戶對互聯網的認識,而且會被加以利用,從而影響互聯網未來的發展。

最早,互聯網被隱喻爲“賽博空間”,自由至上主義者將互聯網認作是不屬於政府和企業管轄的獨立王國,後來又有"萬維網"、“信息高速公路”、“雲”等。不同歷史階段,對於互聯網都有新的認識與思考。

胡詠教授從不同時期對互聯網的隱喻去分析這背後的內涵,推薦給關注鋅鏈接的朋友們。

近年隨互聯網行業蓬勃發展,不少身在傳統行業或是退休的朋友頗有“跟不上時代腳步”的感覺,每一細分人羣/年齡段在獲得量身推送的“頭條”同時,也失去了對重要程度的判斷與把握。胡泳教授指出,互聯網作爲近些年的藍海行業,變成某些人手中的“大棒”,好像“互聯網思維”與什麼行業都能扯上邊,一旦提出質疑,就很容易招來“你不懂互聯網”的指責。

上世紀80-90年代,互聯網被喻爲“信息高速公路”,高速公路是由政府主導的,互聯網常被看作是一種公共品;同時代稍早, “賽博空間”的隱喻被提出,自由至上主義者將互聯網認作是不屬於政府和企業管轄的獨立王國,後被媒體和政府描述爲犯罪分子黑客充斥的“灰色空間”。兩類不同的比喻,暗示了使用者對互聯網不同的期許。

最近常被引用的概念“大數據”,常被比喻爲數據洪流,它被認爲是人類可以開採的自然資源,使用者可以對大數據進行挖掘和分析;但大數據並非是自然資源,而是人爲產生的;若是將大數據看作資源,則會出現管理者不尊重用戶隱私、蓄意誘導用戶等行爲發生。

最近這兩年互聯網在很多人手中變成了一個“大棒”,爲什麼這麼說?你可以去找幾本關於互聯網的書讀一讀,或者說你讀一讀科技博客,或者讀一讀互聯網各種會議上的PPT。讀完了以後你就可以跟各個行業的人約談,跟他們講什麼是互聯網思維。

如果他們對你稍微有質疑的話,你可以揮舞這個大棒,這個大棒是六個字,叫“你不懂互聯網”。我們人人都在談互聯網,但是說別人不懂互聯網的時候,是在說你不懂互聯網思維,還是不懂互聯網思想?

我選了一個分析互聯網思想的角度——“作爲隱喻的互聯網”。2014年我發了個微博,這是我這幾年非常深的一個感慨,我說的是,“當下中國關心數字商業的人數不勝數,但是關心數字社會基本問題的人少而又少”。我發了這個微博以後下面有一些評論,第一個人的評論側面論證了我的意思,他說那麼多人關注大數據,很多人講的其實是大統計、大忽悠,但是很少有人關注到計算力、存儲力是如何撬動底層結構的?我的另一個粉絲寫了一句是,“往前一步是痛苦,往後一步是幸福”。就是說你關心未來的變化會感覺到很幸福,但是關心現實則會很痛苦。

所以我特別希望啖書局如果繼續評選TMT圖書的話,能向我說的後面這個方向發展,能更關心數字社會到來後造成的基本問題而不僅僅是數字商業的問題。這兩年互聯網公司有錢了,開始做一些回饋社會的事情。比如說騰訊的WE大會,百度的BIG Talk,但是可能更多的還是做數字商業,不是關注數字社會的基本問題。

下面從互聯網作爲隱喻來展開我整個的演講。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大量使用隱喻,很多時候不自知。因爲我們對很多東西,對抽象的概念和現象,必須還原成一個具體的事物,人類的認知結構才能對這個東西產生理解。澳洲一個大學的教授威爾肯,他說關於互聯網上的任何東西都存在着某種幫助你去理解它的隱喻,如果沒有這個隱喻你根本不知道互聯網什麼樣?但是所有的比喻背後都有政治內涵。

賽博空間

隨着時間流逝,隱喻會嵌入到我們的文化中,會塑造用戶對互聯網的認識,甚至會影響互聯網未來的發展。隱喻因爲彼此的不同會打架,這是一個鬥爭的場域,每一個隱喻會在彰顯某些方面的同時遮蔽另一方面。而且要知道這個隱喻是誰提出的,比如政府官員和互聯網設計師會提出不同的隱喻。

因此,我們觀察或者使用互聯網的人要牢記,不管是哪個隱喻,要時刻審視它,觀察其是否反映了互聯的現實?哪些隱喻應該保留,哪些應該捨棄?

《我們賴以生存的譬喻》,大家可以關注這本書,這是雷可夫和詹森寫的書,他們深刻分析了爲什麼我們的生活充滿了隱喻,人類是一種譬喻性動物。截取兩個人關於隱喻的論述,他們認爲人的概念系統大部分都是由譬喻建構的,我們雖然很少能夠察覺到這點,但是我們肉身體驗所處環境而生的譬喻以及由文化傳承而來的譬喻卻約束了我們思維的方式。

這是說隱喻有兩個來源,第一個是肉體的感知,我們使用所有感覺器官所獲得的隱喻。第二種它是從我們的上一代傳給我們的,它是一種文化傳承。

另外倆人談到跨文化的普遍隱喻,一種隱喻是不是可能超越各種文化和種族而存在?譬喻一定是有文化障礙的,比如同樣是烏托邦,對於大西國的想象,和對於桃花源的想象是完全不一樣的。我們一方面承認有文化差異,另一方面又肯定有一些譬喻是跨文化存在的,這兩個是同時並存的現象。今天論述的關於互聯網的隱喻,大部分是跨越地理界線和文化界限的。也有比較美國化的。

做一個簡單的時間軸,從1990年到2000年到2020年,對於互聯網的隱喻梳理通過梳理可以看到,不同的隱喻會坐落在這個時間段不同的座標裏。比如說在90年代初期的時候一個占主導地位的隱喻叫信息高速公路。等到今天的時候,可能一個很重要的隱喻叫“雲”。我們是怎麼從信息高速公路來到雲這個地方的?中間經過了什麼?這是我們要討論的。

最早的一個隱喻是賽博空間,這是1984年互聯網還沒有商用化的時候,由一個加拿大的科幻小說家提出來的。我們知道科幻其實是整個技術的先鋒,很多事情是科幻的人先描述出來的。可以看到賽博空間這個詞已經成爲了非常常用的詞,這是吉布森1984年發明的,他說賽博空間是一個由電腦生成的空間,故事人物只要插上電源插頭即可進入,這個空間具有難以想象的複雜性,在頭腦的非空間中有一束束燈火閃爍,像城市燈火一樣漸行漸遠。

他稱賽博空間爲交感幻像,是一種集體幻像,成千上萬的人接入網絡,這些幻像可能導致把日常生活排斥在外的一種極端的延伸狀況。就是理論上可以把自己完全包裹在媒體中,不再關心周圍實際上在發生着什麼。這是1984年的預測。我們不得不驚訝地說,這說得是非常準確的。

他的小說叫《神經漫遊者》,賽博空間是所有隱喻中最持久、最有影響力的一個隱喻。這個隱喻有一個核心的東西是,存在一個空間,這個空間要從你的現實空間中邁出來,邁過某個門檻所進入到的那個空間叫賽博空間。換句話說,它是把我們生活的空間分成了現實空間和虛擬空間兩個不同的維度。

因爲吉布森最早感覺到這個東西是他在街上閒逛,看到溫哥華的少年打街機遊戲,青少年雖然身處街頭,但是頭腦完全進入到了打遊戲的空間。

賽博空間這個隱喻很快被互聯網早期第一代充滿理想、充滿反叛精神的人所接管,這就出現了一個非常著名的東西就是約翰·佩裏·巴婁,搖滾樂隊的一個樂者,所寫的賽博空間獨立宣言。他說工業世界的鐵血巨人們,不管你們是政府還是企業,你們躲開我們這個賽博空間,這個空間是我們的。這是他1996年寫的東西,是把賽博空間當成烏托邦的、希望用技術給人類帶來解放的這樣一羣人的呼聲,他說這是我們的地盤。所以說在這裏已經暗含了日後對網絡空間主權的爭奪,非常原始的一個衝突的起源。

賽博空間是那些自由至上主義者和反文化主義分子最喜歡用的隱喻,他們說我們所建立的這個獨立王國叫賽博空間。但是,隨着互聯網的普及,媒體很快把賽博空間描述成爲一個可怕的地方,充滿着各種色情狂、犯罪分子、盜竊分子、破壞安全的黑客,到處都是可怕的罪惡行徑。政府則很快把賽博空間視爲必須對它進行規範、管理、管制的地方。

舉兩個例子,奧巴馬2009年出臺美國網絡安全戰略時宣佈,賽博空間是真實的,不是一個虛幻的存在。瑞典前外交部長卡爾·比特,在2011年倫敦的一個賽博空間的會議上說,“我們今天已經不存在任何可以進行見不得人的行爲的黑暗空間“,言下之意是政府需要把這些空間全部管起來,不允許獨立的空間存在。所以賽博空間這個詞,非常奇特地由一個自由至上主義者特別喜歡用的詞,變成了政府特別喜歡用的詞,一個典型例子就是我們中國網信辦的英文名字叫The Cyberspace Administration,如果再直譯成中文,可以叫網絡空間管理局。

一個相應的跟賽博空間比較密切有聯繫的隱喻叫電子邊疆,這是美國人使用的。美國人喜歡說我們有蠻荒西部,那個地方沒有規則,到那個地方我們開墾土地,組織起來,建立規則,保護那個地方的安全。自由分子希望說,在免於政府幹預的時候,把互聯網比喻爲電子邊疆。使用這個隱喻的最著名的機構叫電子邊疆基金會,致力於很多保護互聯網自由的事業。所以隱喻是一個充滿鬥爭的場所,這裏面有非常激烈的鬥爭。

萬維網

1989年出現了萬維網,這個翻譯非常絕妙。萬維網的發明要歸功於伯納斯-李,他寫了一本書《編織萬維網》。在這本書他講到萬維網是怎麼成型的。在這本書中有一個前言,是著名的計算機科學家德圖佐斯寫的,他說數以千計的計算機科學家20年來始終注視着兩件事,第一個是超文本,因爲沒有超文本就沒有萬維網。第二個叫計算機聯網。但只有伯納斯-李想到如何將這兩個要素結合起來創造出萬維網。

萬維網是一個很重要的隱喻,它表明遍佈世界各地的物理計算機通過網絡終於聯在一起了。然後由此還有另外一個隱喻叫矩陣,不管是網還是矩陣,他們都代表着一些經由共同的結構保持在一起的交叉點。矩陣會給你一種有序的感覺,但是網絡有可能是一個陷阱。

信息高速公路

從1989年到1991年,這時候出現了信息高速公路的隱喻。從名稱上可以聽出來,它顯示了我們信息流動的快速性,顯示了交易的便利性,有非常強烈的商業色彩。但是與此同時,我們都知道,高速公路一般來講是政府項目,所以會給你一種感覺,信息高速公路是由一箇中央權威政府主導的,因此它是一種公共品。由於它是一種公共品,所以必須對它加以規制和管理。信息高速公路這個詞一度非常流行,現在不用了,但它也沒有死亡,在網絡中立的爭論中部分地復活。

美國前副總統阿爾·戈爾對全球互聯網有非常大的貢獻,諾貝爾和平獎,他是因爲環保氣候變化活動獲得的獎,但是僅憑他對互聯網的貢獻也有資格獲諾貝爾和平獎。戈爾是美國信息高速公路最有力的鼓吹者,他是追隨他的父親,也叫阿爾·戈爾。

今天如果你去美國,在高速路上自駕,那個路跟他父親有關,因爲他父親當年提案建立州際高速公路。所以小戈爾提出了要建立一個虛擬的信息高速公路。

信息高速公路標誌性的東西是1991年美國通過的HPCA,即高性能計算法案,美國人提出要建立全國信息基礎設施也就是NII,這股風吹到了中國,他們覺得國外都在建立信息基礎信息,我們不建立的話會被開除球籍。這個法案除了導致了NII的建立,同時還資助了NREN,美國研究和教育網。

這個法案的重要性在於,1996年戈爾自己說,看看美國互聯網是怎麼發展起來的?他說我們的政府點燃了最初的火花,之後我們把它交給那些有創造力的個人和公司,讓他們肆意地發揮,最後用我們中國人常講的一句話,星星之火燎原了。因此美國在克林頓和戈爾執政時期經歷了美國最繁榮的一段時期,生產力得到極大的提高,經濟發展得非常好。

戈爾推動資助的科研和教育網產生了一個重要的東西,很多人不太清楚的就是今天你上網使用瀏覽器,最早的瀏覽器是馬克·安迪森開發出來的Mosaic瀏覽器,其後安迪森創立的網景1995年上市,是投資互聯網浪潮的最開端。這個瀏覽器就是在戈爾提的法案資助下產生的一個有形的產物。看一下當年整個互聯網的發展,今天互聯網如果沒有這七層的發展,你見不到互聯網的繁榮。

最底層是計算機,沒有計算機就沒有互聯網,計算機是1941年德國人祖斯發佈的可編程的計算機,然後是1976年蘋果機的發佈到。

第二層是網絡。網絡脫胎於麻省理工學院的一個教授喬治·威利,在1956年,當時爲了防止美國遭受核爆炸,建立了雷達檢測網,有了計算機網絡的雛形,然後到1973年的以太網,發明者是麥特卡爾夫。

然後是互聯網,1969年的阿帕網到1975年瑟夫和卡恩發明的TCP/IP。

第四層是萬維網,從布什、納爾遜、恩格爾巴特來到1990年的伯納斯-李,然後有了所謂的Http。

第五層是瀏覽器,1993年的Mosaic。

第六層是搜索引擎,搜索引擎最早是1990年的Archie,到1998年穀歌的出現。

最後纔來到今天大家所見到的豐富多彩的內容,這個內容是建立在萬維網基礎上的。直到移動互聯網出現之前,整個網絡世界是由這七層構成的。

說到信息高速公路,有一本著名的書是比爾·蓋茨的《未來之路》,但在這本書裏,蓋茨其實對信息高速公路的比喻有很多批評。比如,高速公路容易讓人想到兩點之間的距離,但計算機網絡技術的特點是消除距離;同時,在路上行駛只能看到沿線的風景,而在網絡上可以隨心所欲看到和做任何事情。蓋茨反對這個東西的更根本的理由是,信息高速公路會容易讓人聯想起政府的作用。他認爲在大多數國家,計算機網絡工程由政府主導修建會是錯誤的。

蓋茨認爲互聯網應該是一個大市場,這個市場是世界的中心商場,我們在這兒進行購物、交易、銷售、討價還價、結交新朋友、討論問題,這是互聯網的核心,它是一個市場。由於我們有了這個市場,蓋茨在這本書裏進一步提出一個概念,叫無摩擦的資本主義。在這裏花少量費用可以獲得大量信息,這是購物者的天堂,將使產品的生產者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有效看到消費者究竟需要什麼,也可以使消費者更有效地購買產品。對此,亞當·斯密應當感到高興。

信息高速公路這個隱喻對中國有巨大的影響,這幅廣告可能是中國互聯網史上最著名的廣告,大概如果寫中國廣告史的話,也可以進入最有名的行列,當年瀛海威的張樹新在今天的白石橋,中關村零公里處豎起的巨大的廣告叫“中國人離高速公路有多遠”,旁邊有一行小字叫向北1500米,來到魏公村,就是來到了瀛海威科技館。我本人的網絡生涯也開始於這個地方。

信息高速公路大家不再使用了,但是在一個地方復活了,就是在網絡中立的討論中,我前邊說我們很多人關心數字商業問題,但不關心數字社會的基本問題,網絡中立就是其中一個大問題。

網絡中立

網絡中立的核心意思是說,對所有的網絡流量應該無差別的對待,不應該在網絡流量經過的地方設立收費站。網絡中立這個概念是哥倫比亞大學的一個教授吳修銘在2003年提出來的。在2006年的時候他爲了說明爲什麼要網絡中立,用了一組概念叫做快車道和慢車道。他的比喻是假如說你在美國開車,在高速公路上,某條公路宣佈我只對通用汽車公司生產的汽車開放這條公路,其他人必須走旁邊的慢車道,這就叫網絡不中立,我們反對這樣的做法。

很多互聯網公司都站在網絡中立這方面,但是電信公司認爲凡是消耗資源多的可以多給我們錢,我們可以給他們一個優先權。這個中立爭論一直打到美國國會,奧巴馬對此發出了他的主張,他反對收費優先。網絡中立原則就是所有的互聯網流量都應該得到同等的對待。

在2006年的時候美國一個參議員提出,他說互聯網並不是一輛大卡車,什麼人都可以把這個東西扔上去不管,他說如果因爲這個東西造成了互聯網的堵塞,這個東西應該由誰負責?因此他提了另一個比喻,他說互聯網是一排排的管道。由於那些主張網絡中立的人覺得他的這種立場背後有它的陰謀,可能支持電信公司,這個人受到了大量嘲笑。但是網絡是一排排管道的隱喻其實比網絡是雲要靠譜。待會我會談到這一點。

爲什麼信息高速公路隱喻和賽博空間隱喻有很大的差別,它們之間會打架?有兩位教授普什曼和伯吉斯寫過一篇文章說到,如果我們把互聯網當成信息高速公路的話,我們認爲它是我們的一個基礎設施,在日常生活中扮演作用。而賽博空間這個詞告訴你,互聯網是有很大的烏托邦意義的。我們會給互聯網賦予一個超出日常生活的水、電、煤、氣的意義。它給我們人類潛力帶來更大的可能性。所以不同的人選取不同的隱喻,背後有各自的訴求。

互聯網浪潮

下面講另一個有重大影響的隱喻。在1995年5月26號蓋茨在微軟內部的備忘錄流了出來,蓋茨寫了這封信,這個信題目叫做“互聯網浪潮”。

1995年的時候蓋茨感覺到微軟可能要有麻煩,因爲大家開始聯網,大家在互聯網上獲取信息,而互聯網是一個開放的標準。蓋茨非常擔心互聯網會顛覆微軟,他寫了這個著名的備忘錄,引出了互聯網非常有名的隱喻叫“浪潮”。他預測到了智能手機,預測到在線的視頻,也預測到在線的廣告。

他當時備忘錄寫的原話是,我在網上衝浪10個小時沒有打開任何Word文檔,也沒有執行Windows文件,我打開了很多視頻文件。有一個令人恐慌的可能性,也許有一天互聯網這些粉絲可能湊在一起,會造出一種非常便宜的,比PC要便宜的多,但是可以上網,有足夠計算能力的工具。

我相信互聯網會變成我們最重要的推廣工具,也許有人應該爲把那個鏈接連到我們主頁上付錢。最有意思的是,他說原來網上發現的信息,比我們微軟內部的企業網發現的信息多得多。蓋茨當時感到了可能有一場海嘯要到來。

說到浪潮的隱喻,回到一本更老的書《第三次浪潮》(1980年),托夫勒把人類社會分爲三次浪潮,2006年的《財富的革命》是《第三次浪潮》在互聯網時代的版本。他說生產者、消費者將合一。沿着三次浪潮的說法我們來到另外一派,對於信息社會的理論進行構建的思想家,一個著名人物是丹尼爾·貝爾,他寫的《後工業社會的來臨》也是非常早的書(1974年)。他闡述了後工業社會,有幾個特點,第一個特點是大家越來越多的從所謂的第二產業到第三產業中去了,在越來越多的服務型產業中,人變成重要的資本,也就是人力資本。

貝爾講到,今天讓經濟增長唯一的方法是發動人們自由地展開他們的創意。同時他也分析藍領工人地位的下降,以及專業工作者,不管是科學家還是創意人員還是IT專家,這些人的重要性在上升。最後他說到,今天我們正在見證的東西是信息科學以及行爲科學的蓬勃發展。比如說行爲經濟學在這個年代開始初露頭角。

順着這條線到1996年,卡斯特寫了一本書《網絡社會的崛起》,這是卡斯特三部曲的第一本,卡斯特在90年代得了癌症,他覺得自己日子不多了,拼命地寫書,短時間內寫了三本,被稱爲當今的韋伯,奇蹟在於寫完書以後竟然活得好好的,又寫了好多本書。他講到網絡社會崛起,網絡構成了我們新的社會形態,是支配和改變社會的源泉,一個以網絡爲基礎的社會結構是高度動態開放的系統,在不影響其平衡的情況下更易於創新。

他把信息化的本質稱之爲信息空間,包括三個層次:技術的層次、地點的層次以及人的層次。在互聯網世界中所有的節點只要有共同信息編碼,包括共同的價值觀和成就目標,就能實現聯通,構成我們今天所見的網絡社會。這條線都是順着托夫勒下來的。

虛擬社區

在1993年出現了另一本開創性著作《虛擬社區》。我們今天所熟悉的大家都在社交媒體活動,最早的概念就是虛擬社區。這個作家當時在一個很小的社區裏,天天在那裏泡,試圖從這個社區中總結,未來網絡社區到底有什麼特點?他用了一系列比喻來形容:這是一個出版和表達之地,像一個擁有1000個房間的巨大的咖啡館,像是倫敦著名的海德公園的演講角的在線版。

它也是一個流動的跳蚤市場,是寫給編輯部的未經編輯的集體來信,他用很多比喻說我們人類可能活在一個跟線下世界完全不同的一個線上的世界。虛擬社區一路發展,一直到今天我們所使用的社交媒體。中國網絡社區最早的雛形可能很多人也不太知道,其實就是瀛海威時空,當時是有信用點的,相當於虛擬貨幣,那裏還產生了愛情故事,所有網絡社區的東西那裏都已經有了雛形了。

來到今天,談及網絡的社交屬性,我們經常看到的一個對立是,很多人在研究,到底線上交往會不會影響線下的交往,如果太多地出現在線上,會不會在線下就變得跟大家彼此隔絕。換句話說,當你越來越宅的時候,是不是失去了跟這個世界的聯繫?這是爭論不休的東西,我們有很多文獻可以討論這個話題。我這裏特別提到的一個觀點是,我們反對數字二元論,我們認爲在今天,根本不存在一個線下和線上完全對立的空間。我們現在有的東西是原子和比特的混合,他們共同造成了我們的增強現實。換句話說,不要試圖再去區分什麼叫線上,什麼叫線下。

尤其是當我們來到移動互聯時代,當你在使用手邊所有的這些APP的時候,你會模糊線上線下的界限。比如說我們甚至不用談論你使用APP的具體體驗,就講現實中的一個常見例子,你拿着手機在大街上看,其實很危險,你可能會撞到某一個物體上,或者被車撞到,或者在新聞中看到有人掉到大溝裏。

其實,這顯示了我們今天的生存狀態。一方面,我們處在一個物理世界中的某一個地點,另一方面,我們其實是生活在別處。所以從這個意義來講,技術發展已經導致我們完全沒有必要區分所謂的線上、線下,我們要打破這種數字二元論的悖論。如果你看過黑客帝國,典型場景是,真正的世界叫做錫安,你以爲真實的巨大的世界是Matrix,當我們打破這個二元論時,其實它們是一回事。所以,社交媒體上的所有的活動就是我們的真實生活,它們並不是虛擬生活。

從這點來講我們可以討論很多有意思的問題,在社交媒體引發社會運動問題上有一種觀點,社交媒體沒有造成行動,造成的是懶人行動主義,你可以通過點一個贊或者按一個按鈕就表示實際的行動。

這是格拉德威爾試圖論證的,在虛擬空間中,由於你的組織如此鬆散,所以不可能實現行動。但是如果用反對數字二元論觀點來看的話,本來你那種說法就是不對的。因爲所謂的數字空間行動主義,本來就應該跟線下的行動主義結合在一起,才能夠推動事情。沒有人說一個純粹的線上行動會推動事情的發展。

數字二元論傳統源遠流長。其中一個著名代表人物就是SHERRY TURKLE,她所持的觀點是我們有一個THE SECOND SELF。其實我們的真實自我和數字自我是一回事。

關於網絡政治和民主的隱喻,通常最常見的有兩個,第一個是村頭的廣場,第二個是市政廳,都是美國的比喻。對於美國人來講,這些東西都是小型的民主實驗場所,包括當年的清教徒,從英國登陸,首先組成一個自治團體,制訂自己領地的規則,召開本地居民代表大會決定所有的事情。美國政治中有一個說法,要開市政廳的會議。像奧巴馬來中國,見中國青年,也稱之爲在中國開市政廳會議。

這兩個隱喻給你感覺,要麼是一個村,要麼是一個市,其實英語裏市就是市鎮的意思,都是很小的地方。這方面還有一個很大的比喻是全球村,一個村怎麼會變成全球的?全球村這個概念給你的感覺是,儘管範圍特別廣大,但是實際上這麼廣大的範圍還能保持人的親密性,因爲他們是一個村的村民。可見村的比喻可以從小擴大到很大的一個範圍,就是把它應用到全球的互聯網用戶社羣中。

地球村概念是1962和1964年,麥克盧漢的兩本書《古登堡星系》和《理解媒介》中提出來的,也論證爲什麼將來我們是一個地球村?比如他爲什麼不說是一個地球城呢?他提出地球村是有道理的,因爲麥克盧漢認爲我們是從部落化,到非部落化,到重返部落,是再部落化,我們都很緊密,我們是一個村。在部落中,圍着篝火給自己的親密成員講故事的人,就是傳播的這個人。

來看最新的發展:我們來到把互聯網比作成“流”的時代,如果使用今天的社交媒體你就知道什麼叫流,什麼叫時間線,它是倒序排序的流。這個流一方面它是及時更新的,你如果使用智能手機,每次都期待只要下拉就應該產生新的信息,如果不產生新的信息,你覺得它不是新媒體。

與此同時,它會產生其他的東西,比如說最新的東西不管是不是重要,永遠是在最上面。導致我們在這個時代需要重新思考什麼叫重要的問題,我叫做“重思重要性”。我們現在是一個失去權重的世界,我們不再能搞清楚哪個重要、哪個不重要。它也導致另一個問題,早幾年美國人就提了這個概念,叫做長久的現在,當下成爲永遠的當下。

2006年又出現了今天大行其道的互聯網隱喻叫“雲”。亞馬遜從2006年推出了雲服務,思科提出Fog Computing也是同樣的道理。我們現在開使用雲形容任何可以在遠端存儲和處理的電子數據。由於有了雲就有了大數據,雲的概念會讓你產生一種幻覺,覺得你的數據,可能是個人,也可能是企業,似乎在遠處一個很美麗的地方存着,你也不需要操心,任何好處都可以享受,還有人替你操心。

過去像IOE這樣的公司告訴客戶,你們的數據在我們的大數據中心存儲着,我們有成排的服務器,你們在我這兒是安全的。但是想想看,雲的比喻和成排服務器的比喻之間的差別是非常大的。你似乎覺得可以放心地把你的數據託付給雲。

而當我們看到大數據的時候,通常會把大數據比喻成一股數據洪流。我們常驚歎數據的量,數據刻成光盤排起來能從地球排到月球,它是一個巨大的量,它應該是能被人類所利用的資源,我們可以對大數據進行挖掘和分析,好好利用起來,然後就到達了一個新的境界。但是有一個潛在的問題是,大數據這個東西它不是自然現象,所有的數據都是人爲產生的。如果你把它當成純粹的自然現象,可能有一天會栽很大的跟頭。

最後,讓我們回到特別遙遠的時間,在1785年的時候,有人預見性地提出了互聯網日後大行其道的隱喻,叫做全景監獄。英國著名社會改革家、哲學家邊沁繪的圖,就是每個人在監獄裏生活的時候他們不需要外在監督,他們會自我監督。因爲他們看不見監督他們的人在哪兒。這個全景監獄後來被福科所引用,現在被所有擔心互聯網隱私喪失、安全喪失、國家變成監控機器的人都在使用這個詞。經常跟這個詞同一使用的是“老大哥在看着你”。

非常遺憾的是,《斯諾登檔案》這本書應該入選今年的十本TMT圖書之一,這本書是非常有價值的一本書,沒有看過的我建議你們仔細讀一遍。因爲在監控隱喻大行其道的時代終於出現了一個英雄,他告訴你只要監控機器想那麼幹就可以那麼幹。換句話說,沒有斯諾登,我們至今還不知道我們生活已經被監控到了什麼程度。

我寫過一篇文章,我認爲斯諾登應該被授予諾貝爾和平獎。在這種嚴密的機器或者技術織網過程中總能發現一些另類的英雄,幫助我們逃脫一些看上去不可避免的厄運。這本書就是《斯諾登檔案》,我強力推薦這本書。

歸根結蒂,所有這些隱喻就指向兩大種類,第一種是烏托邦,第二種是反烏托邦,斯諾登代表的是反烏托邦,那麼托夫勒、尼葛洛龐帝、凱文·凱利等都是烏托邦分子。烏托邦分子說互聯網是可以進化的,可以拯救我們的人類,它代表了進步,代表着普世,甚至象徵這美國傳統個人奮鬥的夢,也就是美國夢。其實所有成就事業的中國互聯網從業者,他們都是實現了美國夢而不是中國夢。

因此當你把互聯網按照這個語境描述的話,互聯網是人類偉大的變革,它會決定我們的工作、遊戲以及跟他人的交往,它會造成新的商業和創意。即使有一些國家和人羣被暫時甩掉,但是技術進步後,這些人一定會趕上來,最後實現全球大同。

但是反烏托邦分子說互聯網給我們帶來的是反面的烏托邦,並不是什麼革命性的東西。它不僅沒有給我們帶來拯救和聯合,相反它讓我們彼此隔離,每個人都產生異化,我們可能只通過阿凡達化身來交談,同時也導致最有力量的機器,不管是國家還是企業,對公民展開監控。這是反烏托邦的畫面。

本文原刊於《文化縱橫》,文章僅代表作者觀點,特此編髮,供讀者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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