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典詩歌中幾乎沒有真正的兒童詩。1923年,周作人在《歌詠兒童的文學》一文中,將其歸因於“對兒童及文學的觀念的陳舊”,然也。儘管沒有兒童詩,但作爲父親的詩人們,還是時不時地將兒童寫進詩中。

本期我們來讀陶淵明和杜甫的幾首詩,看詩人筆下的孩子是何情態,而作爲父親,詩人們對子女又是何心情。從兩位大詩人的文字中,我們可以感受到獨屬於兒童的那份嬌憨可愛,卻也有弱小生命忍受飢餓之苦時的悲涼。而無論孩子聰穎或平庸,頑劣或馴良,都是詩人紛亂生活中最好的慰藉。

撰文 | 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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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

先來讀一首《責子》,看看詩人陶淵明的五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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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髮被兩鬢,肌膚不復實。

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

阿舒已二八,懶惰故無匹。

阿宣行志學,而不愛文術。

雍端年十三,不識六與七。

通子垂九齡,但覓梨與慄。

天運苟如此,且進杯中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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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題叫“責子”,但並非耳提面命的訓斥,倒是日常隨意的感慨。此“責”,不是責備,也不是責罵,而是嗔責。

詩人端着酒杯,自嘆年事已高,兒子們也不小了,可沒有一個“好紙筆”的。有五個兒子,在古代首先就算“有福”,但如果兒子不愛讀書,爲父自然要爲其前途擔憂。“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詩人從心底感到失落。

陶淵明的五個兒子,小名分別叫舒、宣、雍、端、通。下面詩人一一“責之”。大兒子阿舒已經“二八”一十六歲,可生性懶惰無匹。二兒子快十五了,至聖先師孔子可是“十有五而志於學”,但阿宣對文術毫無興趣。雍、端是雙胞胎,十三歲的人了,連簡單的加減算術都不會。小兒通子眼看就滿九歲,成天只知道尋好喫的。

好讀書常著文章自娛的詩人,生了五個兒子,卻沒有一個像自己,沒有一個承“父業”的。這是怎麼回事?又有什麼辦法呢?

陶淵明雖不免失落,但對於這些問題,他並不追究,而是淡然地作爲“天運”來接受。孩子有孩子的命,有他們自己的人生,既然父親的喜好沒能“影響”他們,那就是“天運苟如此”。每個人的人生都得自己去過,強求不得代替不得,且孰得孰失又如何得知,還是“且進杯中物”吧。

這首詩的寫作時間是409年,陶淵明四十四歲,已徹底辭官三年。作爲父親的陶淵明,先後幾次入仕皆爲了養家餬口。但他不能適應也不想強迫自己適應官場,最終毅然決然地選擇過他想過的生活。

辭官後家人生活依然很困難,兒子們也沒能很“優秀”,按照現在一些人的標準,他的做法可能被貼上“不負責任”的標籤。然而,超出世俗之見,真率地對待自己和家人,這正是陶淵明人格中很先鋒的所在。

丹麥哲學家、詩人克爾凱郭爾說過,熱愛工作的人將生下他的父親。陶淵明不想生下他的父親,作爲一個詩人,他想生下的是他的先知。或許陶淵明是古典詩人中唯一具有先知色彩的詩人。

在《責子》詩中,可以感知陶淵明的態度是放鬆的,口頭上在“責”,但心情卻是“嘉孺子”。詩人語氣親切,兒子們的形象也天真可愛。宋代詩人黃庭堅讀了此詩之後,隨筆寫道:“觀淵明此詩,想見其人愷悌慈祥,戲謔可觀也。俗人便謂淵明諸子皆不消而淵明愁嘆見於詩耳,可謂癡人前不得說夢也。”

此詩語調戲謔,筆觸類似漫畫,因此不可執着認定淵明的兒子們皆不肖。或許他們的確不愛文術,但重點是淵明的態度,他並沒有真的爲此愁嘆不已。不過喝酒時偶發幾句感慨,順其自然而已。

杜甫在《遣興五首》其三末曰“有子賢與愚,何其掛懷抱”,遣興者,亦即興之感,杜甫的意思是,兒子有沒出息大可不必掛懷,他是在開淵明的玩笑,或許也是自喻。

周作人在《兒童雜事詩》一書中,有幾首專評陶淵明,題爲《陶淵明》的一首曰:“但覓慄梨殊可念,不好紙筆亦尋常。陶公出語慈祥甚,責子詩成進一觴。”可謂淵明知己!

陳宗訓《小庭嬰戲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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敗絮自擁,何慚兒子

爲了過自己想過的生活,屢次辭官,沒有爲孩子“創造更好的條件”,這算不算一種自私?對此,陶淵明回答:敗絮自擁,何慚兒子?!

五十歲那年,淵明患瘧疾病重,自以爲將不久於人世,便與五個兒子立下遺言,即《與子儼等疏》。雖然他後來病癒,但這封準遺書卻是他真實的辭世心聲。

在遺書中,他對五個兒子表白心跡,承認自己“性剛纔拙,與物多忤。自量爲己,必貽俗患。僶俛辭世,使汝等幼而飢寒”,對兒子們抱有歉意。但他希望他們能理解此乃天性使然,接着他告訴他們自己理想的生活是這樣的:

“少學琴書,偶愛閒靜,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見樹木交蔭,時鳥變聲,亦復歡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

他對兒子們唯一的期盼就是,他們兄弟五人能夠和睦相處。這是最低要求,也是最高要求。他的人生理想同樣,是最簡單的,也是最難以實現的。如果一個人能把簡單的事做好,就已經很不簡單了。追求自己人生自由的父母,也一定會給子女以人生的自由。這也是個簡單的道理。

蘇漢臣《灌佛戲嬰圖》(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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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兒”與“癡女”

杜甫在詩中經常寫到他的兒女。例如《月夜》中的“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羌村三首》中的“嬌兒不離膝,畏我復卻去”。尤其《北征》詩中,寫他自鳳翔放還回到鄜州家中時,看到兒女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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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所嬌兒,顏色白勝雪。

見耶背面啼,垢膩腳不襪。

牀前兩小女,補綴才過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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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餓得面色蒼白,偷偷背過身掉淚,垢膩的腳上沒穿襪子。再看兩個女兒立在牀前,身上穿着補丁衣服,短才過膝(唐時的女裝長過腳面)。這時的杜甫不是詩人,只是一位父親,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兒女。

等他打開包袱,拿出爲家人帶回的粉黛衾綢等禮物,又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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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妻面復光,癡女頭自櫛。

學母無不爲,曉妝隨手抹。

移時施朱鉛,狼藉畫眉闊。

生還對童稚,似欲忘飢渴。

問事競挽須,誰能即嗔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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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女兒懵懂化妝,年紀小還不會畫,卻已知道愛美,“移時施朱鉛,狼藉畫眉闊”,讓人又好笑又心酸。他自己生還回到家裏,孩子們的天真讓他幾乎忘了飢渴。孩子們問外面發生的事情,爭着扯他的鬍鬚,他說:我怎麼能忍心嗔喝他們呢!

杜甫在苦難中總是看到孩子,他看孩子的眼光既疼愛又無奈。孩子來到世上,跟着大人受難,他們是可憐而無辜的。孩子像一面鋒利的明鏡,讓我們看見我們身上的“原人”,即潛藏於內心深處作爲孩子的那個人,因此急劇加深我們對人生苦難的感知。

在《茅屋爲秋風所破歌》中,即使南村那羣頑童,在杜甫筆下也有幾分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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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村羣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面爲盜賊。

公然抱茅入竹去,脣焦口燥呼不得,歸來倚杖自嘆息。

俄頃風定雲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

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踏裏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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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必羣童欺負他,不是因爲他老無力,概亦因他平日對小兒一貫慈祥,所以他們纔敢“公然抱茅入竹去”。

有趣的是,雖然是穿着襤褸手腳垢膩的兒子,但杜甫在詩中對他的命名永遠是“嬌兒”。被子又硬又冷,孩子不好好睡覺亂蹬,他將此日常情景說成“嬌兒惡臥踏裏裂”。

詩人張棗曾回憶自己童年時,一天早晨當他醒來,外婆表情遙遠地對他輕聲唸了這句詩。他聽了立即被那個語氣迷住,當外婆解釋說這是杜甫的詩,那個“嬌兒”就是你,“惡臥”就是不會睡覺把被子都踹破了。他覺得這句詩說得又準又美,說的既是他,又像說別人,突然覺得周圍疊合進了另一個周圍,但看上去樣子並沒變。在接受香港詩人黃燦然的採訪中,他將那次體驗稱爲對詩歌之境的第一次開悟。

這也許就是詩歌如何通過言說安慰詩人的苦難,並照亮他人的生命體驗。通過陌生化的命名,通過魔力的語氣,通過文字與聲音的編織,現實被提純被重構,從而獲得了更強大的生命。

《貨郎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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偉大的“兒煩惱”

《詩經·檜風·隰有萇楚》曰:“隰有萇楚,猗儺其枝,夭之沃沃,樂子之無知。 隰有萇楚,猗儺其華,夭之沃沃。樂子之無家。隰有萇楚,猗儺其實,夭之沃沃。樂子之無室。”這首詩一唱三嘆的是,檜人不堪亂世之苦,而羨慕起草木的無知無家無室。

人在痛苦於顛沛流離、困頓於生存奴役之際,往往會羨慕魚鳥的自在,乃至羨慕起草木的無知。顛沛困頓,於自身或堪忍受,而不忍見家人爲之受累;於成人或能安之若命,而不堪孩子無辜受苦。當此之時,有家室反不如無家室,有兒女反不如無兒女。“隰有萇楚”三嘆“樂子”,苦不堪言,故羨慕羊桃枝葉的婀娜沃若,樂彼實爲哀己,實爲慘極無告的呼號。

安史之亂爆發後第二年(756年),杜甫舉家徒步自白水逃難赴鄜州,途中歷盡險艱,孩子們因過於飢餓,怕虎狼聽見而不敢啼哭,只好咬自己的父親以緩解痛苦。這些駭人的細節都被杜甫寫進紀行詩《彭衙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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癡女飢咬我,啼畏虎狼聞。

懷中掩其口,反側聲愈嗔。

小兒強解事,故索苦李餐。

一旬半雷雨,泥濘相牽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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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兒有點懂事了,故意要苦李喫。天雨泥濘,而無雨具,山路溼滑,天寒衣單,有時一整天,也不過走在數里之間。沒有食物,摘野果充餱糧以活命,雨大時就在卑枝下以求庇護。

杜甫和家人一生大部分時間都活在飢餓中。在徙往鄜州之前,安史之亂尚未爆發,他自京城回奉先探親,“入門聞號啕,幼子餓已卒”。寄居鄜州不久,又舉家前往秦州,而後同谷,而後過劍門,而後赴成都。在飢走荒山道的逃難生涯中,自己一身尚且不置,見兒女們受此非人之苦,每每令他身心驚惶,比如“山深苦多風,落日童稚飢”、“此時與子空歸來,男呻女吟四壁靜”。

在成都暫時安定下來之後,儘管他自己時常北望傷神坐北窗,但看到妻兒們的生活情景,也讓他感到一絲安慰:“老妻畫紙爲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晝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在平靜的生活中,兒童才能釋放出天然的童趣,也才能真正作爲兒童而存在。

周作人在《杜少陵與兒女》一文中說:“大抵疼愛小兒本是人情之常,如佛教所說正是癡之一種,稱之曰煩惱甚有意思。但如擴充開去,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更客觀的加以圖寫歌詠,則此癡亦不負人,殆可稱爲偉大的煩惱矣。”併爲杜甫題兒童雜事詩《兒煩惱》一首:

詩人省識兒煩惱,癡女痴兒不去懷。

稚子恆飢誰忍得,淒涼顏色逼人來。

本文爲獨家原創內容。作者:三書;編輯:張進;校對:李世輝。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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