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哭：自殺自滅方能一敗塗地，因她知賈府有三對不可調矛盾

《紅樓夢》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這個事件有一個高潮情節，就是事事明白的賈探春的態度和表現，探春在這一回態度抵抗，她早早地命丫環們秉燭開門而待，這就是在將抄檢者們的軍，所有人都能感覺出來，三小姐可不是善茬，悠着點；探春語言激憤，她說我的東西你們隨便翻，想翻我的丫頭，那是絕對不行，說白了就是看你們怎麼抄；探春行爲出格，對於王善保家的拉她衣襟的舉動，探春直接賞了她一個耳光。

探春的這一掌非同小可，說白了，與其說是打王善保家的，不如說她打的是她主子邢夫人的臉。

探春哭了，她說了一句意義非常的話：“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盡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裏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

探春管過相當長一段時間的家，她不但知道家族經濟難以爲繼，更明白這裏面很多積重難返的弊病，她革除了一些弊政，不過也是無關痛癢的小關節，她一個閨中女孩，很多事是無法插手的，但從探春此哭訴所言，這個姑娘明白家族就要敗了，而這個敗的核心就是“自殺自滅”，誰在做事生耗自殺自滅呢？至少王善保家的和她的主子算一份，這是探春最爲痛心的，正是在這樣的心理作用下，探春纔不顧小姐的體統大耳刮子抽這個奴才。

賈府內部有三對不可調和的矛盾，探春都是深知的，別說是她一個姑娘，就算是賈母、賈政，也沒有什麼好辦法解決，他們或採取無視或採取回避的辦法，但是探春爲此是很痛苦的，她說過：外人看我們，以爲我們千金萬金小姐，何等快樂，其實那些說不出的繁難，更厲害！她還說過，自己但凡是個男人，早走了，立一番事業自有道理。她甚至都考慮離開這個家了。如果一個人不是失望甚至絕望到這樣的程度，在那個小姐大門不能出、二門不能邁的客觀環境裏，怎麼會產生這樣的念頭呢！

榮國府的三對不可調和的矛盾，直接構成內耗，而且無解，賈府之敗，這三對矛盾是最直接的主觀因素。

第一對矛盾：榮國府大房和二房的本末倒置。

封建社會政府管理的最基層是縣，社會的底層管理靠宗法和禮制。而普通民衆效仿之，這是結構上的。經濟上更是，封建大地主控制中小地主，更控制普通民衆。經濟命脈又緊緊握在這些大小地主的手中。封建社會的底層管理是極爲穩定的。這個穩定的根本就是社會階層的固化，而固化的根本在於：長幼有序、嫡庶有別。

可以這麼說，這八個字就是封建社會統治的基礎。長幼有序，就是一個家族的長子承擔家族責任，繼承家族爵位和家族財產。其他的兒子想要出頭可以通過科舉，想要財富可以通過經商等別的手段。這是並沒有什麼公平問題，一個家族首先要考慮的是凝聚力量，而不是爲了所謂的公平實現財富分割。嫡庶有別也是一樣，二者合起來，嫡長子又是無可爭辯的家族第一繼承人。

反觀榮國府，卻完全背離了這一法理存在，作爲嫡長子的賈赦繼承榮國公爵位，這沒問題，但榮國府敕造府邸和莊園地產控制權在次子賈政的手裏，也就是說榮國府將家族的政治遺產給了嫡長子賈赦，有形財產給了賈政，這就是分割了家族的實力，這一分配方案直接帶來了三個惡果：

一是家族力量被分割了。

二是直接形成了大房和二房不可調和的矛盾。

三是做出了家族傳承可以不守規矩的惡劣示範。

尤其是第三條，反映在第四代和第五代凸顯出很多的問題：比如作爲二房次子的賈寶玉儼然成了公認的家族繼承人。賈珠雖說是死了，但是他留下了兒子，賈蘭纔是賈政一脈的長房長孫。還有庶出的三子賈環竟然也妄想要繼承家族財產，他爲什麼敢這麼想？就是因爲榮國府已經做出了示範，事實就是可以不守規矩的。

可以這麼講，在家族傳承這個問題上，從賈赦和賈政分割了家族遺產的那一刻，就埋下了混亂的種子，家族一定會內鬥，焉能不敗？這個錯誤，是賈母那一輩造成的。

第二對矛盾：賈母和賈赦賈政的母子矛盾。

賈母對大兒子不滿，母子二人都刻意地迴避着對方已成公開的事實。長子侍奉父母本是法理存在，這一條在榮國府也不適用了。很多讀者以爲賈母和二兒子賈政關係不錯，其實這對母子同樣有着深刻的矛盾。

賈母曾經說過：我這麼些兒孫裏，只有玉兒還像他爺爺。是說賈寶玉容貌秉性類似榮國公賈代善，言外之意，賈赦、賈政和父親相去甚遠，賈母對他們均不認可。不認可賈赦讀者都明白，賈母爲什麼不認可賈政呢？

至少在兩個方面，賈政和母親的矛盾幾乎不可調和：

一是體現在對賈寶玉的教育問題。賈政對於寶玉的審美取向、性情秉性、學習方向深惡痛絕，無一認可。寶玉喜歡女孩兒、倒弄脂粉、天天廝混於內帷，賈政說這是酒色之徒；寶玉愛讀老莊，喜歡旁學雜收，賈政特別討厭，訓斥說背熟四書五經纔是正經；寶玉喜歡怡紅院這樣的富麗，賈政說他不過是貪圖享受的紈絝之輩。

賈母卻有另一番說辭，她也喜歡女孩兒，對於寶玉的這個心性她給予保護，認爲這是男子難得的好品質；對於寶玉不喜歡讀正經書，賈母根本無所謂，她保護寶玉的自然的天性。審美上更不用說了，賈母討厭蘅蕪苑那樣的空洞，認爲大家族的小姐公子就要金尊玉貴、嬌生慣養，有高超的審美和美的能力。

完全不同的態度，實際上就是母子二人根本的價值差異。

二是在對待女人的問題上。

賈母欣賞的女性有三條標準：模樣好、針線好、言談爽利。這三條兼顧了後代基因、體面和性格性情以及爲人處世風格。

賈政喜歡什麼樣的女人呢？他十幾年如一日地寵愛蠍蠍螫螫、倒三不着兩、粗俗愚蠢的趙姨娘，就是答案。

可以這麼說，在選擇什麼樣的女子可以作爲家族內眷這個問題上，母子兩人更是南轅北轍。賈政不是對母親順從嗎？賈母厭惡趙姨娘到極點，賈政卻格外地寵愛和保護她，這在古人完全就是不孝的行爲，可是，不孝就不孝，賈政從來不妥協。

母子離心離德，賈府焉能不敗？

第三對矛盾：代表短視的金玉良緣和代表根本的木石姻緣的矛盾。

出於個人和家族利益和感情上的考量，王夫人選擇薛寶釵不容辯駁，賈母則堅決站臺自己的親外孫女林黛玉。

更深層次的考慮，則是薛寶釵代表着眼前的現實利益，薛寶釵身上最大的標籤就是“金”。而林黛玉更多的是一種文化符號，“林”字在封建社會等同於文化，因爲文曲星比干避難長林山，他的後代就姓林。所以，薛林之爭可以看做是財富和文化的對決。

從短視的角度看，薛家和賈府是互補性的，在俗世人眼中，是金玉良緣、是珠聯璧合。但是從長遠看，林黛玉對於賈府的意義才更爲重大，因爲武安天下，卻需要文治天下，賈府以武力舉業，當然要尋求從武到文的轉型，而林黛玉作爲簪纓書香之族的後代，纔是賈府轉型的最佳人選，所以，木石姻緣纔是真正的天作之合，曹雪芹爲此專門寫一段神瑛和絳珠三世緣的神話，來佐證木石姻緣纔是真正的正途。

選擇短視而無視根本，賈府焉能不敗？

自殺自滅，賈府之敗也只是時間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