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刺蝟

這場圍城攻堅戰,

比晚唐張巡守睢陽更殘酷,

比宋末崖山血戰更慘烈,

更觸動人心,直戳人性深處…

01

清順治十一年(公元1654年),廣東新會。

時值十月,城裏城外,硝煙瀰漫,處處浮蕩着血腥氣息。

城裏,是駐守新會的清軍。在此之前,他們接到了死戰命令:新會不容有失。人在城在,人不在,城池也要在。

城外,是南明永曆政權的抗清名將、西寧王李定國所率領的20萬大軍。

李定國

李定國,陝西榆林(一說延安)人,出生於貧民家庭。天啓末年,陝西大旱,蟲災又起,以致禾枯苗焦,餓殍遍野。

那年,李定國只有9歲。

那日,赤腳走在炎炎烈日之下,餓得骨瘦如柴的李定國突然眼前一黑,仆倒在地。

不知過了多久,李定國悠悠甦醒,又從鬼門關爬了回來。

許是上天悲憫,讓他遇上了發動陝北饑民起義的張獻忠。

見他實在可憐,張遂收其爲養子,帶於身邊轉戰南北。在血與火的炙烤中,李定國漸漸長大,併成爲張獻忠帳下最爲得力的戰將。

人皆稱其爲“小尉遲”,“萬人敵”。後張獻忠戰死,李定國歸順南明。

爲抗擊滿清,興復大業,李定國決定聯手盤踞東南沿海的延平王鄭成功,夾擊攻取廣東。“克新會,則廣州可下”,於是,李定國揮師入粵,一路攻城拔寨,連戰連捷,震驚清廷。

在兵發新會的路上,望着不斷聚攏而來、隨軍而行的老百姓,李定國突然心頭一顫。

他的目光,落在了一對祖孫身上。

老者衣衫襤褸,駝背上揹着只包裹。皸裂的手裏,牽着一個小女孩。

小女孩約莫六七歲光景,生得白淨秀氣;一雙大眼睛宛若泉水,分外澄澈清亮。

只一個對視,小女孩便衝他忸怩地笑了。

就是那個笑臉,一下子擊中了李定國內心最柔軟的地方,竟惹得他眼窩深處一熱。

要知道,他可是個出生入死、上刀山下火海都不曾皺過眉的硬漢。

02

十月初,李定國與粵東水陸義師王興、陳奇策等部,將新會包圍得水泄不通。

其中,還有一支所向披靡、屢立奇功的象兵。

十月十四日,預估時間差不多,李定國志在必得,發出了攻城命令。

因爲,在7月的時候,他再次給延平王鄭成功送去信函,邀其助場,合力拿下新會,並要求援兵務必在十月末之前到達。

那樣的話,新會乃至整個廣州,都將成爲南明的地盤,沒跑。

“嗵嗵嗵”,一頓炮轟,很快,城牆被炸出一個缺口。

“對準缺口,繼續轟——”

就在李定國命令既下、炮手裝填炸藥之際,令人喫驚的一幕上演了:

對面,新會清軍驅趕着數十百姓,從缺口內魚貫而出。緊接着分爲兩隊,一隊立於炮彈所及之處,明擺着,是充當“炮灰”。

另一隊,應該以石匠瓦匠居多,輕車熟路地修補起了缺口。

這幫滿清賊子,真夠陰損的。李定國止不住心裏痛罵一聲,緊忙更改命令:

“停止炮擊!不得傷害百姓!”

片刻光景,對方城牆已修補如初,“炮灰”亦返回城內。

等百姓安全撤離,李定國才下令開炮。

接下來,清軍的操作讓南明一方恨得直罵娘:你轟吧,只要炸出缺口,我們就趕百姓鑽出,進行修補。

若憐惜百姓,你就停炮;要麼,你把他們統統炸死,粉身碎骨。

“將軍,打吧。”負責炮擊的將領前來請命,“我們不能次次都半途而廢,功虧一簣啊。”

李定國不知不覺蹙緊了眉頭。

餘光裏,似又瞅見了那個衝他笑的小女孩…

03

走在行軍路上,小女孩對李定國說,她和爺爺家住七堡鎮,是去新會找爹孃。

早在兩個多月前,小女孩的娘回了孃家,探望病重父母。想着兵荒馬亂不安全,爹也跟了去。哪知全被困在城裏,不準離開。

小女孩想爹孃,就跟着爺爺找了來。

數次炮轟無果,將士暫做修整。李定國巡營,又碰上了遠遠瞅他的小女孩。

小女孩囁嚅:“伯伯,我在那面看見我娘了。”

在被趕出缺口、列在最前排的炮灰裏,有她的爹和娘。說着,還將雙手合在額前,默默地虔誠地許了個願。

當是願爹孃都平安吧。

這個舉動,猶似針尖般戳上了李定國的心。

而平素,李定國絕少與人提及,在被張獻忠收爲養子前,他也有爹孃,還有一個小妹妹。

爲了讓他和妹妹活下去,爹孃好多日子都沒喫一口東西,活活餓死了。他領着妹妹,跟隨饑民逃荒。走着走着,妹妹跌了個跟頭,就再也沒能站起來…

所以,一遇着小女孩,他就想起了自己的妹妹,想得揪心疼。

也正因爲出身貧苦人家,李定國愛民如子,部隊紀律嚴明,秋毫無犯,誰敢搶掠、欺負百姓,就地處斬。

《明清史料》丙編《吏部題本》:

“兵行五要:一不殺人,二不放火,三不姦淫,四不宰耕牛,五不搶財貨。”

明朝遺老李寄也在《天香閣隨筆》中說:

“定國兵律極嚴,駐師半載,居民不知有兵…”

同樣,在此次出征之前,李定國亦嚴令部下善待百姓,不得擾民,更不準妄殺無辜。

誰料,新會清兵恰恰抓牢了他“善良”這一弱點,驅趕百姓當炮灰,一點道義都不講。

好漢遇到臭無賴,這可怎麼辦?

04

次日,李定國改變了攻城策略:挖地道。

誰知,當挖至城牆根下,正輸送“捆青”堆砌攀牆梯時,清軍故技重施,邊攻擊邊驅趕百姓去搬石頭堵地道,還將“捆青”全搬進了城!

誰敢違令,試圖逃走,全家老小的人頭立馬掛上城樓…

幾番較量,李定國沒轍了,只好憑藉優勢兵力實施長期圍困,誓要將新會清軍困死餓死。

也便在圍城期間,好不容易抓住一個“舌頭”,這才得知清兵的宣傳攻勢有多強大:

一旦城池失守,清廷必派重兵反攻,重新奪城。到那時,下場只有一個:滅絕性屠城。

男女老幼,雞犬不留。

絕非恐嚇,慘絕如人間地獄的“揚州十日”纔剛剛上演,噩夢未散。

身處亂世之秋,百姓微賤如草,心想的只是能活下去,也只能無奈地站在清軍一邊,支持他們守城,甚至甘心被驅使。

終於,在圍城三個月後,城內斷糧了,粒米無存;而城外境況也很糟糕,瘟疫孳生,開始大規模傳染。

雙方皆在硬撐,都試圖抓住最後一線生機,徹底耗死對方。

然而,令李定國萬難置信的是,城裏的斷糧困境很快就得到了紓解。

因爲,城內有——人——啊——

新會守軍命每家每戶必須“貢獻”出一人,作爲肉脯口糧!

05

如果你以爲,百姓會堅決反抗,那就錯了:

決定達成,在宣傳、動員和實施過程中,城內居然湧現出一大批“忠烈”婦女——沒錯,絕大多數是女人——爲了自己的男人、父母和孩子能活下去,自願爬進了油鍋。

據《新會縣誌》記載:

有個莫姓年輕女子,早年死了丈夫,一直守寡與婆婆相依爲命。

守將見婆婆年老,準備帶走充作“口糧”。莫氏一聽,“噗通”跪地,叩頭請求替死。

“真是個孝順的好媳婦。”

守將感慨着答應了她的要求。

又有一李姓女子,丈夫被守將抓去,行將被烹,李氏嗚嗚哭着說道:

“我男人還沒兒子呢。要殺了他,就絕了他的後。我活着又有什麼用?請把我喫了吧!”

守將“大爲感動”…後將其骸骨交與丈夫,帶回安葬…

還有…

數月下來,新會城內少了一萬餘人。

及至年底,圍城脫困,剩餘百姓終獲安全,所以並沒多少人會痛恨清軍的禽獸行徑。

《新會縣誌》:

“自被圍半載,飢死者半,殺食者半,子女被掠者半。天降喪亂,未有如是之慘者也。”

而另一個事實是,愛民如子的李定國輸了,輸得非常之慘——

06

他終未能等來延平王鄭成功的助力與夾攻。

大舉殺來的,是智順王尚可喜、靖南王耿仲明之長子耿繼茂與清廷靖南將軍朱瑪喇所率的10萬援兵。

清兵以鐵騎爲尖刀,勢如破竹;以大炮轟亂李定國最爲依仗的象兵陣,致使因瘟疫減員過半的大西軍全線崩潰。

清軍乘勝掩殺、追擊二十里,屍橫遍野…

在潰退出新會後,20萬大軍僅剩區區數千人的李定國,沿途又收攏了不少流亡百姓。

不知是欣慰還是悲愴,李定國又看到了那個長相白淨的小女孩。

但抱着她的不是駝背爺爺,而是個婦人。

那是小女孩的媽媽。

她說,在清兵衝殺時,爺爺把孫女緊緊護在懷裏,趴進了一個土坑。

等找到他時,駝背都被踩平了。至於她的男人,婦人喃喃:

他是個好男人。本來,我該進鍋的…”

李定國聽得無聲淚落。

07

新會一役,李定國精銳盡失,從此再無力進軍廣東,南明覆興大計亦化爲泡影。

8年後的康熙元年(公元1662年),也是明永曆十六年,李定國病逝於勐臘,臨終前再三叮囑兒子及部下:

“寧死荒外,勿降也!”

寧可死到荒郊野外,也不可投降。

再回到新會圍城之戰。在這場慘絕人寰的戰爭中,李定國因顧惜百姓,不忍傷害無辜,以致屢屢錯失破城良機,連部下都抱怨不停:

都說“慈不掌兵,義不理財;情不立事,善不爲官”,果然不假。

那麼,仁慈有錯嗎?心懷悲憫不對嗎?

新會清軍則使用非常手段,靠徵用“人脯口糧”,最終艱難完成了守城任務。

一切常規的人類價值觀,都在這場較量中被極度撕裂,無限扭曲。

而這就是戰爭。

當戰爭爆發,人性必然會變得醜陋不堪,甚至猙獰可怖。

但不管怎樣,陰霾之下,還有一張明媚可愛的笑臉存在。

那是人類文明得以延續的不滅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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