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永不掉頭,所以即便物理學家們早已在闡釋時間的可逆、空間的多維,但對人的一生而言,時光確如奔流的河水,一去不返。所謂浪子回頭,說的當然是對迴歸的點贊,但“浪子”云云,其實也透着迴歸的艱難,當巨浪拍岸,粉身碎骨,或許纔是註定的命運。

  所以有關浪子回頭的題材,總是“充滿正能量”,總是“治癒系”的典範。《美好的世界》當然是一部關於浪子回頭的電影。13年監獄生活,一朝出獄,這個曾因過失殺人入獄的黑道混混三上正夫(役所廣司 飾),努力想要回歸正常社會。“能否迴歸”的懸念於是貫穿全片。面對一個曾經殺過人、坐過牢的人,社會當然有成見,面對自己內心時常竄出來的暴脾氣,三上本人也時時容易失控,所謂“浪子回頭”的主線於是一波三折,自始至終牽動着觀衆的心。

  但影片當然不僅僅只是“浪子回頭”,這是浮在最表層的故事線索和情節框架。影片的內在肌理,有更爲複雜也更爲深刻的敘事動力。概而言之,這種內在肌理或許可以分爲“向外”和“向內”兩個方向:“向外”當然是社會的偏見,坐過牢的人想要找工作談何容易,在牢裏練就的“手藝”使得三上想要以縫製劍道護具謀生,但這希望很快落空。接着,駕駛證過期,重學之路無比艱難,想當司機的念頭也落了空。如三上所說,“無論做什麼都不會被趕走的地方,只有監獄。”所謂主流社會,看起來有着完善的福利制度(比如三上出獄後可以申請政府補助金),但整個社會無形中又彷彿形成了一種排擠邊緣人的默契,他們“微笑着”築起一道無形的牆,卻讓人處處碰壁。

  至於“向內”,當然就是影片對主人公的內心挖掘。阻礙三上融入社會的“暴脾氣”,是其中顯而易見的一條,片中對這一條內容有着不乏幽默的表現,並讓觀衆迅速對主人公產生同情。更爲重要的“內向”原因,是三上爲什麼會有這樣的“暴脾氣”,他“十項前科、六次入獄”,總共28年在獄中的人生究竟是怎麼造成的——那是悲慘童年的烙印。三上只知有母不知有父,四歲就進了兒童安置機構,後來溜出孤兒院到處晃盪,進了“關西暴力集團”,14歲進了收容所。此後就是血雨腥風的“江湖人生”。所以在影片中,與“浪子回頭”平行演進的,還有三上對尋找母親的渴望。三上想撫慰他自己一直拒絕承認的童年傷口,但沒有成功。

  人生原本就沒有那麼多可救贖之路。在我看來,《美好的世界》是一部講述救贖及其失敗的電影。雖然最後三上的確找到了工作,但“爲了重新融入社會”而壓抑住的“暴脾氣”其實不乏正義色彩,比如在三上上班的老人院,他看到了作爲健全之人的兩個同事,是如何當面欺負、背後侮辱另一個有點智障且進過監獄的同事,這些普通人或許習焉不察地對“邊緣人”的惡意,是如此灰暗、悲觀地籠罩在影片之上。

  但如此一部有關失敗的救贖的充滿無奈的影片,爲什麼看完之後依然能給人綿延不絕的溫暖?想一想,或許是因爲主人公不滅的心火,和雖然不多但依然無私幫助他的那些人。律師夫婦、小超市老闆、想寫小說的電視臺記者等等,無不如此。這也可以看出導演刻畫看起來無關緊要的人物的功力,比如三上的那個“大哥”的夫人。在遭遇各種“此路不通”之後,三上還是忍不住給他曾經“道上的兄弟”打了電話,“老大”熱情而氣派,浪子似乎又要回到曾經的老路上去了。但世事變遷,其實連黑社會也不好混了。某日三上釣魚而歸,見“老大”家門口警車雲集,急欲上前,卻被“老大”的夫人一把攔住,關鍵時候的善意勸阻,終於讓三上沒有再陷入從前的世界。

  給人溫暖的其實還有對命運的那份接納。這是很多日本影片之所以感動人的原因。無法改變的童年,無法改變的人生,但是當孤兒院裏三上見到滿頭白髮的曾經的校工,當互相併不認識的兩人同時吟唱起當年的校歌時,時光裏的傷害和諒解,和光同塵,如此動人。所以接下來的鏡頭也接得如此好:三上和孩子們開心地踢着球,陽光照在孩子們的臉上。在歡呼進球時,三上突然像個孩子一樣,掩面痛哭。或許正是那一刻,他終於決定要和童年的傷口“和平共處”,要擁抱這個傷口。

  人生或許就該如此,即便看透這個世界,也依然能滿懷希望,蓬勃地活下去。就像影片最後,那一束如此動人的、暴風雨來臨前的野菊花。

原標題:失敗了的救贖,爲何依然能給人溫暖

值班主任:高原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