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離家只有2公里,卻像隔了一條銀河。”一個女孩子深夜被困在燕郊大橋,進燕郊政策不允許,回北京也不行因爲健康寶彈窗了。瞬間感覺到來北京最冷一夜的她,在事情解決後指責幫她發聲的人是境外勢力,隨後註銷微博人間消失。

有人揶揄這是又一個敲鑼女,橋上是能量少女,下橋變正能量少女。我卻感慨,橋上和橋下都在聲嘶力竭地掙扎呼喊,也許這纔是真實的世界:每天苟且生活,冷漠觸犯到自己利益時大聲尖叫,引起圍觀給肉食者壓力,利益滿足後瞬間和不順從切割回到苟且。爲了生活,成年的我們活得越來越醜陋,棱角磨平的我們,追尋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小心翼翼的保衛自己隨時可能掉落階層的脆弱生活。在此刻,我們都是那個惶惶的燕郊新北京人。後院活動部記錄科技商業歷史。

特撰此文,以饗讀者。

後院活動部出品



01

燕郊新北京人,指的是在燕郊租房或買房、在北京工作的非京籍,當然也有小部分無房京籍,每天單程3小時、往返6小時在路上的候鳥型職場人,北漂中的北漂。

“寧可在北京租房,也不在燕郊買房。”這些話很像當年上海的寧要浦西一張牀,不要浦東一間房。

新北京人,四個字沉甸甸,背後的漂泊和心酸,恐怕燕郊的新北京人在疫情期間理解的最爲痛切。

有人從燕郊遊過河,以求躲避防疫檢查,這樣魔幻的場景,似乎讓人想到幾十年前抱着輪胎游泳到香港的人。那時的香港是那麼讓人嚮往,正如現在的北京。一座燕郊橋,連接折兩個世界,過了橋到北京收入能到2、3萬,不過橋在燕郊也許收入只有幾千元。

如果真的有北京摺疊,那麼燕郊一定是對摺的中間線。白天是職場精英,是老家人眼裏別人家的孩子,是在北京闖蕩的人才。晚上拖着疲憊的靈魂在國貿等跨城的公交車,這裏是地鐵觸達不到的世界盡頭,在公交車擁擠中迷迷糊糊晃盪中補個覺。回到家可能孩子已經睡了,鍋碗瓢盆、雞飛狗跳時間不能超過1個小時,第二天早晨五六點燕郊進京的公交站牌下已經排了長長的隊伍。

每天一睜眼,是燕郊的房貸,是老家的房貸,是孩子的奶粉錢,是老人的看病錢。燕郊的新北京人不敢生病,不敢請假,不敢防疫在家,害怕裁員、害怕失業,尤其害怕有疫情。

生活,心酸,繼續生活,繼續心酸。



02

每一個北漂,不同的人生軌跡,最後都有一個共同特點:在光怪陸離的大都市失去曾經的理想和夢想。

也許能來北京我們都是同齡人中的勇士,但北京高聳的房價和生活壓力卻和國貿大廈一樣堅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一個個被煙火氣壓得卑微的靈魂,再超凡脫俗的思想,恐怕也要在燕郊的橋上墜落地面。

我們終於活成了我們討厭的模樣,記不得曾經的自我。有個短視頻農民工老伯一邊板磚一邊講述QQ密碼丟了,QQ讓他回答當年設置的密碼問題:你的夢想是什麼,他寫了美女、房子、錢都不對,這才發現他早就忘記了曾經的夢想,在日復一日的搬磚中老去。

母校中學有一些同學競賽獲獎保送清華北大,大多選擇計算機、金融、經濟管理等專業。其中有兩個同學出了名,一位同學A選擇了註定賺不到大錢的理論物理專業,在學校門口的光榮榜上,他的一句話擲地有聲“我的追求不是車子、房子、票子”,他的老師對他高度評價,他和老師的合影在光榮榜最顯眼處。另一位同學B保送後選了經濟管理專業,在校領導詢問原因時竟敢不說是爲國爲民等類似“爲中華崛起而讀書”正面話,而說出“我就想賺錢”,校領導大怒,教出了一顆歪苗。同學B成爲全校大會上批評的價值觀有問題的反例,自然照片沒有資格出現在校門口。

同學A太過於超凡脫俗和熱愛學習,和我們沒有太多交集。同學B經常和我們一起打籃球,爲人直率隨和,在小混混和我們搶籃球場時直接衝在最前面和對方講道理,絲毫不顧及一旦打架自己保送資格是否受影響,最後小混混被他和圍上的我們震懾,提出跟我們一起打比賽。比賽中小混混單挑同學B,結果被滯空跳投和大帽徹底打爆,說實話,很帥,提氣,小混混們也無話可說。那時我悄悄覺得,同學B不像那麼壞,生活裏是個很講意氣、很有勇氣血性的人,但這個想法只能壓在心底,在學校公域裏他是個思想有問題的、絕不能效仿的反面典型。是的,我沒勇氣也沒能力替他平反,這讓我覺得有點愧疚難過,也許孩子的天真和直率棱角在那時就開始被消磨、被裁剪。

瞧,從學校開始,我們就得按照社會希望的樣子說話、做事。然而進了社會的人,那個不是爲了賺錢工作呢,這不丟人,而且勞動賺錢光榮,納稅光榮。

理想就像流沙,捧得不緊就會慢慢流失。正如從小到大我接受的教育是做善事、幫助人,所以我遇到每一個乞討的人都會給他錢、給他喫的。直到來到北京後的幾年後。

新聞上驚悚的乞討騙局,人販子把孩子打瘸、喂安眠藥去乞討,評論裏每捐一塊錢就是害一個孩子,每捐一個喫的就增加一次被訛的機會。對於一個北漂而言,這是可怕的國際城市生活體驗,四面八方來自全世界各地的人,新聞裏比比皆是各種騙局,北京西站南廣場常年需要幾塊錢車費回家的揹包女孩們,電線杆上、報紙上高價求子的寂寞富婆們,北苑公交站牌附近常年摔沙子搶錢的街頭戲法團隊,走進地鐵尾車廂後拿出墨鏡和音響一路收錢的假盲人,討一塊喫的進嘴就食物中毒的即興表演影帝們,看到寶馬奔馳就摔倒的碰瓷專業戶......光怪陸離,花樣百出。

終於我不敢給錢了,也不敢給喫的了。十幾年前一個八月十五北京全城大堵車,單位發了幾箱水果,打車打不到,我剛把水果搬到單位對面北京兒童醫院附近招手攔出租車,有一個戴眼鏡的男人抱着孩子對我說孩子一天沒喫飯了,能不能給點錢。我看到他昏睡在懷裏的孩子,腦袋裏想到同事說的附近帶孩子騙子很多,不禁猶豫起來。那個眼鏡男人又說,可不可以以把水果給他,他給孩子喫一點。我腦海裏又冒出了近來新聞裏給乞討人喫的結果被訛食物中毒的例子。給還是不給,我抱着水果,眼鏡男抱着孩子,周圍的高樓大廈、堵得水泄不通的二環都在那一刻時間停滯。終於,我想到一個折衷的辦法,我先朝男子搖搖頭,然後把水果放到一邊臺階上心想讓他自己拿,這樣我不會犯被訛的風險,他如果是真餓了也能得到幫助。而我沒想到,他沒有領會我的意思,在我搖頭後又慌亂地哀求了幾聲,我故意走到遠處離他和水果有十幾步遠背對他們。再回頭時發現男子和孩子已經不見了,消失在人海中,而那幾箱水果仍然在原地。我在八月十五的北京街頭風中凌亂,在自我保護的愧疚和疑惑中留在記憶的儲蓄盒中。

又過了一段時間,有人介紹了一個剛畢業的女孩給我,在中午共進午餐後打包了沒喫完的烤鴨一起軋馬路相談甚歡,路邊有個老人走過來乞討要那一包烤鴨,女孩馬上說拿去吧,我低聲對她說要不要放在旁邊街頭的一個桌子上,女孩一臉疑惑的看着我,就像看一顆蒼老腐朽的靈魂一樣,在我有些無地自容尷尬下,女孩把烤鴨遞給老人,讓他趁熱喫。

那幾箱水果、那一包烤鴨就像一層層硬殼,他們包裹着一個小心翼翼保護自己的多疑心靈,之後每次遇到類似的經歷、看到類似的新聞,我都會竭力揭開那一層層硬殼,反思自己逐漸蒼老、逐漸僵化、逐漸麻木的靈魂,是不是已經忘記了曾經的理想。

03

生活裏的卑微,現實的壓力,讓我們失去了衝勁,沒有了時代精神。

按照美國皮尤研究中心對於美國中產階級定義,年收入在3.9萬美元(摺合25萬人民幣)到11.8萬美元(摺合75萬美元)之間的家庭爲中產階級家庭。而中產階級的道德觀是引領社會進步的最重要力量,中產階級的壯大有助於社會的穩定繁榮。

美國是發達國家,我們是發展中國家,因此我國中產階級家庭收入標準要低於美國的數字,有媒體報道認爲月收入在1萬到10萬之間的家庭屬於中國的中產階級。

按照這個標準,絕大部分新北京人都達到了中產階級家庭水平,每天飄搖在北京和燕郊之間的候鳥新北京人也大部分達到了。

問題來了,爲什麼美國中產階級住鄉間別墅、開富豪沃爾沃車、孩子上優質好學校,而燕郊新北京人卻是天矇矇亮排隊等公交車、晚上加班沒公交車時拼車、孩子上學難高考難?

首先,燕郊新北京人的收入是不穩定的。今年是互聯網大廠員工,年薪五六十萬,也許明年就事業收入歸零。職場上有句話,過了35歲人嫌狗厭。30多歲,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經濟壓力最大的時候,但是命運最會捉弄人,這個歲數以上的員工最容易被優化裁員,一些企業美其名曰“爲社會輸送人才”。這也是爲什麼這幾年畢業去二三線城市、考公務員、考教師證的人數創紀錄的原因。相比於燕郊拼搏的新北京人,新畢業的年輕人更青睞穩定和有生活。有人在媒體上建議35歲以後不要再跟年輕人爭崗位,可以送外賣、開滴滴;有人在廟堂建議中年人離開北京去二三線小城市發展。

其次,相比較北京動輒六七萬的房價,燕郊新北京人進城買房收入攢首付的難度大。按照現在認房又認貸的政策,如果在燕郊或者老家有買房房貸記錄,則在北京失去首套房資格,要按照70%來準備首付,即便買一套70平米小兩居,首付需要6萬×70×0.7=294萬,按照家庭扣除所有消費月攢1萬、年攢12萬計算,需要25年,一代人的時間。這還沒有計算物價上漲、貨幣上漲、房價上漲因素。

再次,每天往返北京和燕郊路上6小時,身體透支。正常上班時間8個小時,加上午休1小時,那麼燕郊新北京人在路上和工作地時間加起來15個小時,剩下的9個小時除了保證作息的8小時睡覺時間,只剩下1個小時陪家人、處理私事、放空、洗澡刷牙。這樣的生活節奏二十歲行,三十歲喫力,四十歲就是在玩命了。

一位硅谷的朋友告訴我,她的美國老公作爲名校博士反對美國政府以疫情爲理由限制老百姓出門,這種限制往往導致底層不能發聲的羣體極大的生活苦難。他寧可染上疫情、丟掉性命也要維護這條公理。這件事對我觸動很大,作爲美國高收入精英,明明住在別墅、財務自由、衣食無憂,卻爲了心中理念,管這種“閒事”。

國民精神和價值觀主流,由知識階層爲代表的中產階級引領。可是中產階級忙於奔命的時候,哪裏顧得上憂國憂民,體制內的循規蹈矩生怕丟了鐵飯碗,體制外的九九六加班唯恐被優化裁員。

誰願意爲蒼生呼喊,誰願意說真話辦實事。一個張文宏,身在體制內,卻不講空話套話,成爲了國民在疫情期間穩定心緒的精神支柱。而前兩天就有人撰文說終於失去了他。是啊,大家太渴望這樣的人出現,又太害怕失去他們。一個范志毅,對中國足球說了兩句實話,現在再不說了。看看馮鞏大戰的場景就知道了,說得多了得罪了人,自己惹得一身麻煩。

如果說中產階級的脊樑被打斷了,那麼打斷它的正是每天呼嘯而來、揮之不去的生活,經驗告訴我們閉嘴,經驗告訴我們幫助別人的後果,經驗告訴我們做好人的後果,經驗告訴我們保護自己。

每天睜開眼是生活,是苟且。

04


日本曾經有對平成廢物一代的反思,典型代表是世界毀滅和我沒有關係。後來又有臺小確幸一代的敗犬庸碌。

或許這是老齡化的必然,朝氣蓬勃的年輕一代終究會以滌盪一切的氣魄對我們這些僵化、老去的一代進行徹底反思和改正。而我們這一代的荒誕不經、觀點對立、民粹盛行、自私利己也許就是轟轟烈烈農村進城大背景下的一個不值一提的插曲。

正如特斯拉掌門人馬斯克所說,人不應該追求永生,因爲年齡越大思想越僵化,而且至死不會改正。

殺死那個燕郊新北京人的,是活着,是生活。而活着,或許就有死亡和毀滅,就有新生和希望。

舉報/反饋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