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字仲衡,河北香河縣人。早年就讀於北京大學中文系,與季羨林、鄧廣銘、金克木合稱“未名四老”,是近代中國著名學者、散文家。先生自上世紀30年代以來,圍繞以北京大學爲中心的舊人舊事,陸續寫作了大量懷人憶舊的散文,先後以《負暄瑣話》《續話》《三話》結集出版,時間跨度半個多世紀,頗得讀書界之好評。本期“書事”欄目推送先生談讀書的文章,先生一生與書爲伴,謂讀書可以消閒,亦可以助人明理、自知。本文收錄於《負暄三話》,中華書局,2006年。特此轉載,以饗讀者。原題《書》,標題爲編者所擬。

最是讀書可人意

文 / 張中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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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中行《負暄三話》

中華書局,2011年

書有歧義,書籍之書,多用,書法之書,少用,這裏從多,指書籍之書。

書所指定,從哪個角度談它,還要先說清楚。可以用目錄學家的眼看,那就單說分類,寫成文本,也會汗牛充棟。可以用學究的眼看,限定一門,鑽進去,也會不知如何再鑽出來。還可以順時風,從所謂效益的角度看,問題就更加複雜,比如內容正經,色不發黃,有些人就不歡迎,反之,也有人,縱使數量不大,會不歡迎,一筆糊塗賬,算清就不容易。人生多是躬逢所謂盛世而多難,語云,自求多福,可以躲開的麻煩,當然以躲開爲是。那麼,文題白紙黑字已定,如何寫呢?決定損之又損,或說由街頭退入內室,只說它與自己的私交。私,與國計民生無關,可是自己感到親切,也就無妨嘮叨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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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中行先生

想不到一開頭就遇到個困難,是這私交的交由何時開始,由哪一本開始。

我清末生於一個極平常的農家,父親念過三百千(按即《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因而識字,能寫八行書之類;至於是否進一步也四書五經則不知道,至少是我上小學以後,沒見過家裏有這類書。那麼,想確定能覺知(始於何時,只有天知道)以後,第一次看到甚至接觸的是哪一本,就只好借用胡博士治學法寶的前一半,大膽假設(後一半爲小心求證)了。假設的結果,是俗名皇曆、官定之名爲《時憲書》的,因爲如今日之掛曆,爲家家所必備,並且經常放在桌面上,以便有時想到鄰村去看看大姑、二姨之類,先要查查是否宜於出行。說官定,是因爲乃欽天監所定所頒,不像現在,有出版力量的就可以爭奇鬥勝,搶先掛在街頭,賺錢。又因爲來自欽天,性質也與今日的掛曆有很多分別,即以封面而論,那時是標明幾龍治水,現在循“竹不如肉”的原則,變爲半裸美人。內部呢,以我手頭還保存的我出生那一年的《時憲書》爲例,複雜得很,單說12 月16 日我出生的那一天,其下沒有注公元年月日,卻刻“丁卯火井滿宜祭祀”幾個字。我不是《易經》迷,也就不信由幾根草棍的排列可以推斷自己能否上登青雲。可是,正如有的人占夢用二分法,曰佳兆可以不信,惡兆不可不信,對於生日那一天的欽天所批,我卻也曾效不少“紅”家之顰,想在“一從二令三人木”之類的迷魂陣中看出點門道來。我抓住的是“火”和“宜祭祀”,於是一推算就大有所得。那是就五行說乃火命,其含義也許就是莊子所慨嘆,“其耆(嗜)欲深者其天機淺”吧?如果竟是這樣,“命矣夫”,又有什麼辦法!再說宜祭祀,我不只一次引英國培根的話,“偉大的哲學始於懷疑,終於信仰”,可是我就苦於只能做到前一半。這給我帶來不少麻煩甚至痛苦,其中有道的,有俗的。總之,我應該步許多人之後,也請個或大或小的龕,其中供個什麼神,以期生有所靠,死有所歸。可是知而不能行,至今還沒有個龕,也就還茫茫無所歸。想到這裏,我幾乎禁不住要高呼:“偉哉欽天所批,我確是宜祭祀。”閒扯這些,等於喫後悔藥,幹什麼呢?因爲是談書,一生中視和思的最親密的伴侶,凡事要重個開頭,此《時憲書》乃開卷第一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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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中行先生與家人的合影

1946年

再說有案可查的開卷第一回,是上小學以後,最早看到的共和國教科書中《國文》第一冊。現在還記得是商務印書館所編印,三十二開,線裝,油光紙,石印大字,開頭幾頁有字有圖,字是“人手足刀尺,山水田,狗牛羊”,其下就記不清了。文沒有高到聖經賢傳,但也沒有強制信受的教條,所以,也許更有力的原因是兒時的所有吧,我有時想到它,就以它未能躺在現在的書櫥裏爲遺憾。舊的,即使不遭“除”之劫,逝去的也太多了,想開些也就罷了。

其後是離開家鄉,到外面,先則上學,後則就業,混飯喫,一晃就差不多七十年過去。與書的關係,看,專就量說是線形,前後沒有什麼變化;買就變爲棗核形,中間大,兩頭小。看,多而雜;買,與嗜書家尤其藏書家相比,不很多,但也雜。顯然,談這方面的情況,就不宜於由個體方面下筆,原因之一是當年沒有記離開日記之賬,理清很難;之二是即使能理清,寫不勝寫,也必沒有人有耐心看。但就這樣放過也有點捨不得,不得已,來個總而言之,是不管是看還是買,都實用和趣味兼顧,舉個極端的例,《十三經索引》是實用,至於《迴文類聚》,不過看看好玩而已。還要再來個總而言之,是所看與所買相比,後者的量小得很多,原因也是兩種:一是有很多書,覺得好,甚至很想裝入自己的書櫥,可是買不起,或兼無處去買;二是有更多的書,看過或只是翻翻,覺得沒有它也有好處,是既可以省錢,又可以省地方。

以上近於閒篇,表過,應該轉入正文,說私交,即闌入己身生活中影響己身生活的。這有可意的,也有不可意的,人生難得開口笑,先說可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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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中行先生書法作品

可意,有的由看來,有的由買來,先說由看來的。這有淺深兩種,先說淺,後說深。

淺是“消閒”。唐人李涉詩,“因過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閒”,連《千家詩》也收了,可見閒貴重難得,爲什麼還要“消”呢?人就是這樣一種奇怪的生物,忙了他(或她)叫苦,可是閒真來了,他又會閒情難忍,喊“日長似歲”。怎麼辦?辦法萬千,可以各取所好,或所慣。如昔日,男老朽,可以尋同道,喝四兩半斤,女老朽,串門,說張家長,李家短。今日呢,花樣多且翻新,如遠可以旅遊,近可以奔入卡拉OK。我路子少,連聖人網開一面的博弈也不會,而又最不能忍閒(或享閒),所以偶爾得閒,就不能不設法消。我的辦法,最常用的是向書乞援;而書,也必伸出救援之手,使我安然度過難捱的片刻甚至長日。爲了什麼寫作教程上標榜的形象化,像是應該有實事爲證。一想就有兩件湧上心頭。一件是身心俱閒之時,何以能有如此清福?是70 年代後期,因勞累而患胸膜炎,被送往地安門內清源醫院。住幾天,燒半退,臥牀而清醒,真就日常似歲了。只好向書乞援,讓家裏人送來青柯亭本《聊齋志異》,本子不大而字大,看不費力而故事有情趣,總之就使難忍之閒化爲輕鬆度過。另一件是身甚忙而心甚閒之時。那是在幹校接受改造時期,繁重勞動之外,有時也要面對書桌。桌上只許有小紅書,面對,如參古德的話頭,總是迷而不悟,於是偷看唯一的“深藏若虛”的一本合訂的《唐詩三百首》和《白香詞譜》。遺憾的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不久就有進步人物發現,告密,並定性爲階級鬥爭新動向。處理是批鬥其人,沒收其書。“聞道長安似弈棋”,“楊柳岸曉風殘月”看不見了,只好乞援於心裏的書,這是一直記得的玄奘法師譯的《心經》,於是再有面對小紅書之機,就背誦“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賴菩薩保佑,進步人物就竟至沒有發現,因而也就未定性,免於批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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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柯亭本《聊齋志異》

消閒,閒不多,而且消了就鳥盡弓藏,所以說淺。轉而說深的可意,那就一言難盡。或者竟是難說,因爲,如西方的《聖經》,東土的《南華真經》,就都欣賞混沌而厭憎知識,而我這裏說書會帶來深的可意,這可意正是指“知識”。怎麼調停這看法的兩歧呢?我想,混沌是個高不可及的生活境界,也許竟是佛家想望的涅槃的現實化吧,可惜人力有限,所以七品芝麻官鄭板橋慨嘆:“難得糊塗。”或者就借用《聖經》的敘述,既已偷喫了智慧果,只好扔開伊甸園的幻想,退而求其次,是既已有知,就乾脆求多知一些。這之後就不能不頌揚書的功德。大致說,書都是過往的多知的人用書寫的方式告訴我們的他們的所知,所以笛卡爾說,讀書就好像同(其實是聽)高尚的古人談話。聽多了,繼以思,自然會有所得。這所得,總的說是知識,分說或具體說,又會千差萬別,因爲所讀不同,吸收到頭腦裏整理,評騭,取捨,還必致受“天命之謂性”的影響。泛論不成了,只好說自己的。這也大不易,不是因爲所知太多,說不完,是因爲自己究竟知道什麼,連自己也說不清楚。

但文是還要做下去的,只好搜索枯腸,並不避吹牛之嫌,說一些自認爲分量較重,還值得拿到案頭陳列一會兒的。這是一,因爲讀書,就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文(聞?)。這是利用舊話,表示借讀書的光,才能知道人間、天上許多本來不知的事物。實際當然比昔日秀才的所知多得多,比如大的,外界,遠的,以光年計,而年月日所表示的時間,又會因運動的加速而變慢,小的,人的總性,分性,都受細胞中染色體的制約,可見之物由不可見的原子組成,原子也是個複雜結構,等等,昔日的秀才就不知道。還有不少昔日的秀才可以知道的,如隋煬帝殺父、唐明皇奪媳之類,以及司馬相如不作八股、趙飛燕不纏小腳之類。此外,各門類,由巨到細,“知也無涯”,說也說不盡。不盡,姑且算作多知,有什麼好處呢?舉不出有哲學癖的人也會首肯的理由,勉強說,淺入,是人生一世,多知總比不知好,深入,知的近鄰是明理,可以致用。這就過渡到其二,明理,或說有分辨真僞、對錯、是非的能力。這場面嫌太大,我想縮小爲一點,是不輕信。這內容仍嫌太多,只舉一點顯著的。如與權勢有關的那些好聽的話,上至堯舜禪讓,帝王降生,五彩祥雲照戶,即位後愛民如子,下至什麼頭頭,一貫奉公守法,等等,我總覺得事實必不如此。又如宣揚什麼信條,說只要信受奉行,婆娑世界很快就會變爲天堂,我也總是一笑置之。不信,且不說對錯,這樣一人向隅,有什麼好處呢?大概沒有什麼好處,勉強說,不過是存誠,心可以較安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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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中行先生在書房

再說其三,我一直自信爲因讀書而有的獨得之祕,是有些深思時會碰到的大問題,我們必弄不明白。這有屬於天的,如情況爲什麼是“有”而不是“無”?

有屬於人的,是飲食男女,生生不息,有沒有什麼究極價值?不明白,還自誇爲獨得之祕,是因爲我有時想,人有生一次,爲天命所制,能夠知道自己的知的限度,這就有如欠債,無償還能力,能夠知道確數,蓋棺時也就可以瞑目了吧?還可以借“聖人之言”,說得冠冕些,是“知之爲知之,不知之不知,是知也”。如果這樣的不知也可以算作知,這所知顯然也是讀書之賜。

再說由買而來的可意。這就性質說很簡單,是當年喜歡淘舊書,買到,不難得的可小喜,難得的必大喜。先要解釋一下,何以只說買舊書,因爲事實是幾乎不買新書。這還要有原因,重要的有兩個。其一是經濟學的,我窮,上有老,中有妻,下有小,都要喫飯穿衣,買書之錢,只能由必需的日用中劫留一點點,少,還要辦大事,其時舊書多,價廉(比如魯迅《吶喊》,定價七角,初版的一本毀於“七七”事變的戰火, 1937 年9 月由舊書攤重買,爲1927 年3 月第七版,仍紫色封皮,毛邊,價僅一角四分),語云,錢要花在刀刃上,所以只能買舊書。其二可以稱爲狩獵學的,是隻有到深山密林,纔可以獵到市面不見的犀象之類。犀象,稀有,還是隻說家常。單說棗核的中間一段,大致是由30年代晚期到60年代早期,每週總要擠出一點時間,騎車,逛賣舊朽的攤店。上面說過,其時舊書多,價廉,出去逛幾處,幾乎沒有空手而返的時候。用書包裝回,遠交,所得是知識,可不在話下;難忘的是近攻的所得,或短期或長期的歡樂。說歡樂,或者還不夠,因爲事過境遷,有時回首,總浮生之帳,雖然外不少橫暴,內不少窮困,而仍有勇氣活下去,甚至感到人間還有情理,有溫暖,有希望,就是(至少是一部分)因爲還有“書”在,尤其是仍躺在書櫥裏的那些。近些年來,我很少買書,因爲一則無處安放,二則已經到了“及身散之”的時候。可是說到散,尤其早年買的那些,已經相伴半個世紀了,又實在捨不得。這難割難捨的心情就是由昔年長期享受的買書之樂的記憶來。

自然,記憶裏也有不可意的,那是書的散失,值得說說的有兩次。一次是“七七事變”,存於保定育德中學的書,連同衣物,都“黃鶴一去不復返”。數量不多,可是有不少二三十年代的新文學作品,而且是初版本,戴上現在的眼鏡看,也就可惜了。另次是1966年的夏秋之際,大革命以龍捲風之勢捲來。思想要求純正、一統,紅衛英雄幹勁沖天,領來生殺了奪之權,而我的存書,有不少,輕則不很純正,重則很不純正,又,誰也不知道紅衛英雄的秤是否準斤十六兩,冒險可能有險,於是爲保命,連夜清理,估計可能引來大禍的都清出,易燒的,如線裝竹紙的佛經之類,燒,不易燒的,如外文書之類,由孩子騎車運出去,扔。多年,懷着歡樂的心情,一本一本運回家的,就這樣去了一半。心情不再是歡樂,而是,借用錢牧齋賣宋版前後《漢書》時的話,“李後主去國,聽教坊雜曲,揮淚對宮娥,一段淒涼景色,約略相似。”燒、扔之後還有餘韻,是時勢使然,必須遷居。居住空間由大變小,書也成爲牀少人多,縱使礙於情面,也只好請一些膀大腰圓的到廢品站去安歇。就這樣,又清出一批,所得呢,以八分一斤論價,換回大團結數張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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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微草堂硯譜》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換爲說說近些年的。時移事異,不東跑西跑淘舊書了,新書的量卻有增無減。來源主要是作者贈或出版家贈。所贈還有塊頭大、價錢高的,如《中華名匾》是一百五十元,《閱微草堂硯譜》加倍,三百元。天之生材不齊,只好就給它們個安身之地。正如我國的三才形勢,天地未變而人則火速增加,只好擠。起初是桌面沒有了,繼而一個單人牀面也沒有了。看來擠的勢頭還不能終止,怎麼辦呢?只能走着瞧,希望車到山前自有路。

還有個情況,本不想說,可是剛纔說到擠,舉目一掃,碰到強佔地盤還有幾包未開包的,只得也捎帶說幾句。算來總有十年了吧,寫些不痛不癢的,不再有輕則批鬥、重則勞改的危險,於是舊病復發,就也拿筆塗抹。借出版業主江海不擇細流的光,所塗抹,有些變成鉛字,甚至訂成本本。人,總有不少樂於從衆搖旗吶喊的,於是,有時碰到適於搖旗吶喊的場合,就隨便抓個學者或作家的帽子,往我的頭上戴。我的經驗,對於好意的帽子,比惡意的就更難辦,因爲如果你辭謝不戴,一霎時就會升級,成爲既有大成就而又謙遜的學者或作家。所以只好不糾纏這些,只說因自己寫書而來的苦難。一是成書很難,即使思路里已經有了東西,也要一個字一個字地寫。近年有了什麼電腦新玩意兒,還有人勸我維新,我自知心靈遲鈍,必跟不上,所以還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寫。幸而功到自然成,一年兩年,可以印成本本,有人肯印成本本,揀字,排版,訂型,可是徵訂數只是三百五百,真是急殺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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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中行先生信札

1975年

也曾想來個手推車,上載書和筆墨,到大街小巷去叫賣,而且是簽名本。可惜我老了,心有餘而力不足,只有望豪舉而興嘆了。

這樣訴苦不好,只得躲開自己的寫書,仍說存書。前面曾提到及身散之,現在是有不少,估計不會再用,將來總有一天,都不再用,是否也來個未雨綢繆呢?我想過這個問題,答案是暫不想它。如此處理,細想,理由還是感情的,比如康德《純粹理性批判》的三種權威英譯本,估計不會再讀,可是想到當年節衣縮食,奔跑舊書店,買到時的喜悅,讀時的所得,實在不忍看着它由我的身邊走向遠處,就說是佛門視爲大忌的愛染吧,既已愛了這麼多年,也就不想改弦更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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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禹民爲張中行先生所刻“藍聞之印”

順着愛這條線,還可以說個遐想,是由不久前,與個年輕人談《蘭亭序》帖引起的,這是到蓋棺之時,是否學李世民之以心愛的墨跡殉葬,也拉一兩種相伴多年之書,仍舊做伴,同歸於盡呢?用不用,如果用,用什麼,一時還想不好。無力完成的事放放也好,那就只能且聽下回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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