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華夏時報

“兩位進來坐坐吧,今天最後一天了!”

2023年1月31日晚,夜幕再次降臨。三里屯酒吧街上,五顏六色的霓虹燈像往常一樣次第亮起。一家精釀酒吧門口,兩個穿着單薄外套的小夥子站在寒風中吆喝拉客。幾個小時前,他們剛剛把不遠處自家另一家小酒吧裏的存酒都搬了過來,爲最後一個營業日做準備。

去年12月底,這條街上的十幾家承租商戶收到了三里屯街道辦下發的《限期騰退告知書》(下稱《告知書》),要求他們在1月31日前清空房屋內物品並搬離房屋。不過,許多酒吧老闆還是選擇堅持營業到最後一刻。

上世紀90年代,也是“京圈文化”在中國文藝圈呼風喚雨的時代裏,三里屯酒吧街擁有“北京最長的夜晚”,王朔、崔健、高曉松、老狼、石康等紅極一時的民謠、搖滾歌手和作家常常日夜混跡於此。2004至2006年,在奧運會帶來的城市建設浪潮席捲下,原本三里屯附近大大小小約80間酒吧,只剩下開在離外交公寓最近的三里屯路上的不到20家得以保留。

18年後,這條不到300米長的酒吧街也將走入歷史。據媒體報道,三里屯街道辦事處透露,未來三里屯酒吧街將繼續保留品牌,同時引入輕食、咖啡等更多新業態。

黃金時代

1月31日下午,在酒吧街走訪的《華夏時報》記者,遇到了年過五旬、半頭銀髮的北京土著薛女士。她從小居住在工體北路附近,五六歲時家裏拆遷搬到紅廟,但她一直對小時候生活過的工體片區感情很深。尤其是上世紀90年代中期,工體附近的三里屯出現了“酒吧一條街”,她也常常和朋友一起過來玩。

“一開始這片地方都是平房,都是居民區,三里屯真正火起來還是因爲酒吧街,之後纔有了這個商圈。”指着酒吧街對面的太古裏和三里屯SOHO,薛女士向記者回憶。

1995年,原本主營服裝、汽配的三里屯出現了第一家真正意義上的酒吧“咖啡咖啡”,隨後北街上地平線、蘭桂坊、男孩女孩等“二十好漢”遍地開花,南街芥末坊、鄉謠、北京愛爾蘭等“七大奇觀”爭奇鬥豔。

那是一個“文藝青年”還不是貶義詞,憤世嫉俗、虛擲青春、漂泊流浪都不會顯得不合時宜的年代。作家王朔在三里屯開了一家名爲“非話廊”的酒吧,後來乾脆簡稱爲“王吧”,只有一樓對外營業,二樓是當時文化圈的據點,免費對朋友開放。那時,一衆文化名人常駐二樓,誰想結賬跟誰翻臉。

2001年,野孩子樂隊主唱小索開了一間後來成爲民謠聖地的“河酒吧”,當時還是一名普通的留學生、現在已經成爲演員劉燁妻子的法國攝影師安娜也時常前去光顧。在那裏,她結識了萬曉利、小河、張瑋瑋、郭龍等中國民謠圈的代表人物,十幾年後,他們成立了“河樂隊”,紀念在河酒吧的那段青春歲月。

同樣想紀念三里屯酒吧街逝去的“黃金時代”的還有內地音樂教父小柯。2022年,他創作了名爲《三里屯42號》的音樂劇,折射出三里屯從普通平民區到文藝青年的烏托邦,再到時尚潮流標杆的時代變遷。在劇中,他寫了一位總去酒吧要熱水的普通老人,在大家合唱《北京歡迎你》時說“這首歌就是我寫的”。而作爲這首奧運主題歌現實中的譜曲人,不知道他在三里屯的酒吧裏是否也曾有過類似“不識廬山真面目”的際遇。

兩次“拆違”

開放、散漫、野性的年代裏蓬勃生長的三里屯酒吧街,在盛極轉衰的時代迎來了命運的轉折。2001年北京申奧成功後,開始進行大規模的城市改造,除了興建新的體育場館以外,還拆除了許多違法建築及臨時性建設。2004年6月,朝陽區國土房屋管理局張貼了一份《北京城市房屋拆遷公告》,明確拆遷範圍中包含三里屯。在隨後的兩年時間裏,三里屯北街西側、南街東側的酒吧逐漸拆除完畢。

2008年,首經貿大學城市經濟與公共管理學院副教授王暉曾經到三里屯地區進行實地考察。他告訴《華夏時報》記者,酒吧街的建築有一些是臨時建築,當時已經發現存在一些安全隱患,但是考慮到文化包容和品牌知名度的問題,朝陽區政府還是採取了一些補救措施,最後將其在名爲“國際文化時尚區”的新規劃中保留了下來。

在世紀之交就出國工作、最終長居加拿大的薛女士,疫情之前每年回來都會來到三里屯酒吧街,找一家酒吧坐一會兒。“外表還是這些酒吧,但每次來總是有點不一樣,不是這家裝潢變了,就是那家老闆換了,酒水還越來越貴。就感覺自己記憶中的那個北京一點點消失了,心裏挺不是滋味的。”她對本報記者說。

2022年底的這次整治也並非無跡可循。2022年4月,湖南長沙發生了“4·29”自建房倒塌事故,最終造成53人遇難。隨後,國務院安委會決定開展全國自建房安全專項整治,北京也於6月23日下發了《北京市自建房安全專項整治工作方案》,要求在2023年6月底前完成全面摸底排查、2025年6月底前徹底整治隱患。

12月25日,剛剛從三年疫情裏得到喘息不久的酒吧街業主就收到了《告知書》。按照市區自建房屋專項整治工作要求,經第三方專業機構對酒吧街房屋安全狀況進行綜合鑑定,鑑定結果爲D級,房屋結構安全性已不適合經營,嚴重影響整體安全。

目前我國的房屋安全鑑定標準等級分爲A、B、C、D四個等級,其中D級意味着房屋整體處於危險狀態,一般應整體拆除。“D級說白了就是必須開始維修了,否則就容易出現人身事故和重大火災。從專業角度來說,這個措施是必需的。”王暉表示。

漫長的告別

除了清理騰退,《告知書》裏還寫道,街道辦與商戶簽訂的租賃合同已於2021年底到期,過去近一年時間商戶一直佔用房屋,但未支付佔用費。

記者在街上看到,個別店鋪已經許久無人打理。一家酒吧牆上貼的留言牆紙部分脫落,掉在落滿灰塵、皮革開綻的舊沙發上,桌上的花已經乾枯一隻穿着海軍條紋外衣的泰迪熊孤零零地躺在角落裏。而門外,疫情期間的限流公示和消毒時間在2022年6月停止更新,無人接收的紙質《告知書》就貼在玻璃門上。

在限期騰退的最後一個白天,這條酒吧街久違地熱鬧了起來。許多聽到關停消息的市民、獨立攝影師都專程趕來,爲曾經的文化地標留下最後的影像。薛女士告訴記者,她今天剛剛從國外旅遊回來,一下飛機就來了,準備下午就一直在這條街上待着,回憶自己的青春歲月。

也有人是新客。在採訪過程中,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快步走向唯一一間下午仍然營業的“悅酒吧”,邊走邊喊着:“我這輩子都沒喝過酒,今天必須在這消費一下,不然總覺得差點意思。”一個拍照的路人問“您不是托兒吧?”,他推開門後,又扭頭說了一句:“但是太貴也不行。”

這間酒吧裏,白天只有三四位客人,但女老闆仍然一絲不苟地將沙發上的墊子擺得整整齊齊。被問到何時結束營業時,她搖搖頭回答今晚還繼續開,街道就發了這個通知,還不知道後續有什麼安排。

然而無論如何,屬於獨立酒吧的輝煌年代早已成爲歷史。不遠處,太古裏新開的網紅麪包房“黃油與麪包”排隊至少半個小時以上,SOHO裏的脫口秀俱樂部也乘着春晚的東風更加賣座了。一位出售三里屯周邊商鋪的中介對《華夏時報》記者說,附近的業態已經比較成熟,就算酒吧街拆了也不會有多大影響。

三里屯街道辦稱,消除安全隱患後,沿街房屋將與三里屯路的景觀統一設計風格。酒吧街已經成爲一種城市記憶和文化符號,會保留下去。

夜晚,《華夏時報》記者離開這條街時,一家已經停業的酒吧門前的粉紅色霓虹燈仍然亮着,上面寫着中英文的“你有故事,我有酒”。時代的洪流中,三里屯酒吧街的酒局或許終有一日會散去,但一代代人的青春故事在這裏卻從未落幕。

責任編輯:劉萬里 SF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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