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犬傷人之後，養犬人的必答題

“狗已經瘋了。”

肇事犬是一隻黑色狼狗，腿上的毛黃中泛白，撲起來有一米五高。

11月4日下午3點，在咬傷自己主人、咬掉鄰居寵物狗的一隻眼珠後，它又來到強美亮家門前，撕咬起他7歲的女兒。

事發地是安徽蚌埠的一個村莊，這天距離四川崇州羅威納犬咬傷小女孩還不到20天。兩隻狗都有主人，卻都沒有拴繩。

接連發生的狗傷人事件讓人與狗的關係變得異常緊張。過去，孩子們被教導“狗是人類的朋友”；如今，人與狗狹路相逢，一些家長如臨大敵，緊張地把孩子護在身後。

違規飼養大型犬、烈性犬，遛狗不拴繩、不戴嘴套……追根溯源，人狗衝突本質是養犬人沒有對狗盡到看管義務。

養犬存在門檻。養犬人是否已經做好養狗準備，有條件和能力對狗的一生負責？是否能夠保證狗在看管下不對他人生活造成影響？是否能夠讀懂狗的意思，具備讓它服從指令的技能？惡犬傷人之後，這是擺在所有養犬人眼前的必答題。

今年暑假，首都關愛動物協會的老師在公益課堂上指導小朋友如何與狗狗友好互動。受訪者供圖

人狗矛盾

強美亮趕回家時，女兒元元正坐在房前，用手捂着頭，鮮血流了一地。

像被人兜頭砍了一刀，一道大約30釐米的傷口從女孩的右眼經過額頭貫穿到頭頂。前胸、後腦、手上都有咬傷的印記。強美亮的心都碎了，“原本是那麼懂事漂亮的一個小姑娘，這下一輩子都完了。”

現場目擊者、強美亮家中長輩向他描述了狗撕咬孩子的一幕：先是將孩子撲倒在地，一張大嘴咬住了女孩的頭，大狗扭動着撕扯，掀開了女孩的頭皮。整個過程至少持續了一分鐘。

“狗咬人了，狗咬人了！來人，救救孩子命！”腿腳不便的老爺子在遠處大喊，聞聲趕來的鄰居用棍子打跑了狗。

11月8日，元元已完成初步的縫合手術，從ICU轉入一級護理，但尚未脫離危險。醫生告訴強美亮，元元是否感染了腦炎、大腦會不會受損、右眼能否保住，都有待觀察。

強美亮聽派出所民警說，咬人的是一條“瘋了”的黑色狼狗，是鄰村一戶人家養的。它先咬傷了主人，又咬掉了鄰居家一隻寵物狗的眼珠，最後跑了幾公里經過強家，咬傷了元元。

不拴繩的大狗像一枚定時炸彈，傷人，甚至致命。在更普遍的人狗衝突中，不受控制的狗更像是隔壁裝修傳來的電鋸聲，長期滋擾着一些人的正常生活。

樓下的狗吠聲已經困擾了劉力傑六年。退休後，他從北京城區搬到郊區的一個小區。買房時，他看中這套房子遠離主街，緊靠森林公園，環境幽靜，是個養老的好居所。開始的一年多，劉力傑住得很舒心，但自從2017年一陣狗吠響起，劉力傑寧靜的生活就此被打破。

發出聲音的是樓下人家養的一隻柴犬，狗主人是一對退休夫婦。劇烈的狗吠聲會在一天之中的任何時段突然傳來，把這個60多歲的老爺子嚇得一哆嗦，“心跳也跟着加速。”他只好躲出去，早上8點就出門遊蕩，中午回家喫個飯、躺一會兒，再出去逛一下午。

六年來，劉力傑很少能睡上個安穩覺。有時晚上十點多剛要入睡，一陣狂吠響起，好容易消停，剛醞釀起睡意，狗又叫了。狗叫的間隙，他躺在牀上，不自覺地豎起耳朵、屏住呼吸，焦躁又忐忑地等待着不知何時響起的下一輪噪聲，“人都神經了。”

從養犬人的視角看去，人狗矛盾的故事似乎又是另一個版本。

柚柚是成都人，養了一隻快兩歲的大金毛“呆弟”，金毛犬不在成都市禁養犬名單裏，可以在城區飼養。呆弟的性格活潑，喜歡與人互動，以往柚柚遛狗，總會有孩子伸出小手，拍拍它的背或是摸摸它的頭，每當這時，呆弟就會搖搖尾巴向對方示好。但自從10月16日，成都崇州市羅威納犬撕咬小女孩事件後，柚柚發現，她生活圈裏的人們對狗的態度在一夜之間變得劍拔弩張。最直接的表現是，再沒有小孩敢摸狗了。

緊張的氣氛最先從網上傳來。朋友轉發給她一張自己小區居民羣的聊天截圖，部分業主一長串針對大型犬主人的“污言穢語”和“口頭處決”，看得她頭皮發麻。

惡意很快蔓延到線下。崇州狗咬人事件發生的第二天下午，她牽着狗去街邊裁縫鋪取衣服，路上經過一羣帶孩子的爺爺奶奶，一人一犬收穫無數白眼。一個阿姨立刻把小孫子拉到馬路另一邊，指着呆弟尖聲警告孫子：“快離遠點，大狗會咬死你，千萬別摸狗！”

同一天，她在樓下遛狗時，迎面走來一個低頭看手機的女士。雖然柚柚牽着繩，但對方一抬頭，被“突然出現”的大狗嚇了一跳，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一個鄰居目睹了這一幕，一起進電梯的時候，他看看柚柚、看看狗，罵了句髒話。

柚柚又委屈又氣憤，自己辦理狗證、遛狗牽繩、撿拾糞便，在大街上遛狗天經地義，“憑什麼要不分青紅皁白，把所有養狗的人歸爲一談？”她認爲，正是那些不文明養狗的狗主人敗壞了養狗羣體的口碑。“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她忿忿地說。

爲了向針對大型犬的敵視情緒以示抗議，柚柚製作了一張帶有警告色彩的宣言，在遛狗時貼在後背上，四行紅字引人注目：“本人堅決文明養狗，但本人脾氣火爆且牽有犬隻，生人勿擾，請遠離”。後面跟着四個感嘆號。

崇州羅威納犬撕咬女童事件發生後，柚柚在遛狗時用宣言抗議周圍人對大型犬的敵意。受訪者供圖

“我家狗不咬人”

狗叫擾民，劉力傑雖然飽受困擾，卻一直隱忍不發。他待人和氣，鄰里關係一直不錯，遛彎兒時他見到柴犬的女主人，也會主動聊兩句。但積壓的不滿總有爆發的一天，導火索就是遛狗不牽繩。

一次，他剛走進單元門，一抬頭，看見柴犬從樓梯一路狂吠着朝他奔來，他趕緊往回退，狗卻一路攆着他，把他逼到了一樓的牆角。柴犬齜着牙湊上來的樣子讓劉力傑至今心有餘悸：“讓我想起了紀錄片裏狼捕獵時的表情。”

在劉力傑驚慌失措時，男主人笑着追上來，一邊伸手試圖把狗抱起，一邊說：“您別害怕，這狗不咬人。”話音還沒落，劉力傑看見，狗扭過頭，對着主人的手，“吭”就是一口。

被不牽繩的狗追趕的情況一共發生過三次。這期間，劉力傑報過警、找過居委會、聯繫過報社，無論是民警、居委會的工作人員還是記者，都被柴犬主人拒之門外，只是隔着門，聽見狗在屋裏狂吠。

一氣之下，劉力傑把房子掛到了中介網站上，“我不住這兒總行了吧？惹不起我還躲不起嗎。”

元元被咬傷當天，肇事的黑色狼狗就被派出所民警處理了，但截至發稿，當地相關部門尚未公佈對犬主人的處置結果。

近年來，因遛狗不牽繩或狗主人疏忽管理致人傷亡的事件頻發，甚至有狗主人因情節惡劣被追究刑事責任。據新華社消息，今年10月16日，成都崇州市咬傷小女孩的羅威納犬主人唐某已被當地警方依法刑事拘留；2018年，湖南一狗主人胡某在兩條烈性犬多次咬傷人的情況下，遛狗時依然不套狗鏈、不戴嘴套，結果，狗再次傷人，導致受害人重傷二級，花費醫療費近30萬元，胡某犯過失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六個月。

2022年7月，黑龍江的李某家中飼養的三條烈性犬，因疏於管理跑到街上將路過的受害人咬傷致死。三隻烈性犬此前已發生過咬人事件，公安機關已責令李某對它們進行處理，但李某因愛狗，既未及時處理，也沒有采取有效的防護措施。最終，李某因犯過失致人死亡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六個月，緩刑三年。同時，法院對李某在緩刑考驗期內發佈禁止令，禁止他飼養烈性犬隻。

爲何養犬人不願牽繩，甚至屢教不改？劉力傑曾幾次提醒柴犬的女主人牽繩，對方表示抱歉，稱自己有時也很無奈，她向劉力傑解釋，狗不拴繩是因爲丈夫認爲狗天生就該自由，牽繩會讓狗失去天性，變得太馴化。

“不要怕，我家狗不咬人。”這是狗主人不拴繩的典型話術。首都愛護動物協會的宣教員張豔豔解釋，一些狗主人對狗的情感依戀很深，把狗當做自己的孩子或者家人，認爲狗被拴着不舒服，限制了狗的自由。有些養犬人對自己家的狗有同理心，但卻不能尊重對狗無感、討厭狗和怕狗的人。在進社區的文明養犬科普課堂上，她曾反問來聽課的養犬人：“你認爲你的狗可愛，那你討厭不討厭老鼠、蛇和蜘蛛？有人養老鼠，也有些人養異寵，把蛇、蜘蛛、蜥蜴當做寵物。這些我們害怕的東西在別人眼裏也是寶貝和家人，如果它們被隨意放出來，你怕不怕？”

養狗的門檻

劉力傑聽柴犬的主人說，自家的狗是女兒的男朋友送的禮物，女兒工作忙沒時間照顧就送到父母家，老兩口退休時間寬裕，剛好和狗互相作伴。

呆弟是柚柚從二手平臺上買來的，它的前主人工作太忙沒有時間陪它，就把它掛到了網上。

類似情況不在少數，一些人養狗只是一時興起，覺得狗很可愛，頭腦一熱、衝動之下就把狗買回家，既沒做好對狗負責的準備，也不具備養狗的條件。

養狗需要哪些門檻？首都愛護動物協會定期舉辦的領養活動中對領養人的審覈標準或許可以作爲參考——要遵守當地的法律法規，符合辦理狗證的條件，查詢好所在城市和地區是否允許飼養這個犬種，對狗的身高有沒有硬性要求；要具備一定的經濟基礎和物質條件，比如有穩定的工作、獨立住房，經濟能力能夠滿足狗的日常生活和醫療支出；取得家庭成員的一致同意，避免後續因爲養狗出現家庭矛盾導致狗被遺棄；承諾文明養犬、遛狗牽繩，帶大型犬出行需佩戴嘴套，撿拾糞便，避免給他人生活造成影響；主動學習養犬相關的知識技能等等。

遛狗拴繩、文明養犬隻是對養犬人最基本的要求，除此之外，養犬人還需掌握令犬服從的技能。

新京報記者梳理狗傷人事件時發現，遛狗時牽了繩，但狗掙脫繩鏈傷人事件時有發生，其中以大型犬居多。

2020年5月，北京石景山區的魯某在替狗主人照看馬犬時，未牽牢狗繩，導致馬犬咬傷路人。依據《北京市養犬管理規定》，在養犬重點管理區內不得養烈性犬、大型犬，對烈性犬、大型犬實行拴養或者圈養，不得出戶遛犬，法院判決，魯某和狗主人共同承擔對傷者的民事賠償責任。

2020年8月，廣東省佛山市農村一名12歲的女孩，把另一村民拴養在家門口的大狗牽出玩耍，大狗掙脫約束繩，在奔跑過程中狗繩意外將一位88歲的老人絆倒，老人在送醫救治無效後身亡。

國家一級馴犬師馮磊介紹，佩戴牽引繩的狗受到刺激或者突然興奮會向前爆衝，這種情況無論對養犬人還是路人都十分危險，尤其是二三十公斤的大型犬爆衝，能帶倒五六十公斤的成年人。避免爆衝需要狗主人掌握讓狗服從的技能，能夠在狗開始興奮時通過一些指令讓它可以立即安靜地坐下或停止。

“養狗，尤其養大型犬，是有技術門檻的。”中國伴侶動物正向訓練資深馴犬師何軍說。

過去，人們養狗更看重功能性，目的是讓狗從事放牧、狩獵和看家護院等生產活動，在人爲培育和基因篩選之下，追逐獵物、撲咬、吠叫等行爲模式在狗身上被保留下來。柴犬的女主人曾向劉力傑解釋了它整日吠叫的原因——它把家裏的衛生間當成了自己的領地，衛生間的多個角落，都留下了它的牙印，只要有人經過，它就會狂叫。

“這在狗的世界裏是沒問題的，但卻與人類社會的道德準則發生了衝突。如今，狗作爲陪伴性質的寵物，與人們共同生活在城鎮社區中，狗主人有義務幫助狗學習人類的道德和行爲要求，更好地融入人類社會。”何軍解釋道。

養狗無門檻帶來的更惡劣的後果是隨意棄養，這給城市帶來了嚴重的流浪犬問題。據《2021年中國寵物行業白皮書》統計，2021年我國流浪狗數量高達4000萬隻。豔豔救助的一隻小貓是被一個女鄰居遺棄的，小貓是她從路邊花幾十塊錢買的，專門在暑假期間給孩子玩。她不讓貓進家門，把貓關進籠子，一直放在樓道里養。孩子一開學，她就打開籠門把貓放出來，說：“我放生了。”張豔豔無奈地轉述。

好在，越來越多的養犬人開始意識到掌握養犬知識和技能的重要性。馮磊從事馴犬工作十餘年，在北京開了一家犬類訓練學校，累計訓練了幾千只狗，“畢業生”中大部分都是有撲咬、爆衝、隨地大小便等問題的大型犬。近兩三年，他愈發感覺到市場需求在增加，報名上“親子課”的養犬人多了起來。親子課的形式是主人和狗狗一起參與，馴犬師通過一對一的訓練幫助主人掌握馴犬技巧，同時讓狗狗服從主人的指令，糾正狗狗的一些不良行爲。

養犬親子課收費較高，馮磊的客戶大多是收入較高、時間寬裕的中年人。但如今，人們獲取養犬相關知識的渠道增加、成本降低，只要有學習意願，獲取養犬技術相關信息並非難事。

養狗半年多，柚柚關注了幾十個寵物博主，其中不乏馴犬師和寵物醫生。她從短視頻裏學習了狗狗常見的身體語言，呆弟吠叫的時候她不再不由分說地大聲喝止，而是觀察它的動作、辨別它聲音傳遞的情緒，理解它的需求。“有時它不停地叫，不是它不乖，只是看我一直在忙別的事情，提醒我該摸摸它了。”

首都愛護動物協會也經常到社區和學校開辦公益講堂，宣教文明養犬理念。經過長期摸索，他們找到了一個宣傳文明養犬的好點子——把來聽課的小朋友變成文明養犬倡導員，在遛狗時間，一旦在小區裏發現鄰居遛狗不牽繩、不撿拾糞便等不文明養犬行爲，就由孩子們向對方派發牽引繩或撿拾袋，提醒對方改掉不文明養犬的種種行爲。

“成年人難以解決的人狗矛盾，往往就被孩子純真善良的建議化解了。”張豔豔說。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元元、劉力傑、柚柚爲化名）

新京報記者劉思維慕宏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