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與姥爺同行

梁東方

春節的時候,出來散步,所經過的很多地方,都是很多年前自己上學放學、離家回家的時候走過的,都烙印着自己童年少年時期的歷史痕跡。這樣不期然地回到現場,回到個人歷史的現場,很多似乎早已經沉睡、已經徹底遺忘了的場景和氣息,就會驟然回到記憶的前臺。以至於讓人不得不相信,如果不是再次置身於這樣的場景氣氛裏,這一切就永遠不會再被記起。

那一年,也是這樣春節的時候,我騎車回姥姥家,看望大山深處的姥姥姥爺。出發和回來的時候都曾經經過門口這條路,這條路由此向西,向西北,穿過城市,穿過城郊的大煙囪永遠有火苗在燃燒的煉油廠,然後就可以看見山了,看見被挖得只剩下了半座山的橋山,然後是紅星(後來名字又改回來重新叫神星)、是龍門水庫、是山北機場、是有過日本大屠殺的血井的南北奇村、是進入大山縫隙裏的姥姥家……

從山坡上的小路下到姥姥家的小院裏,姥姥手搭涼棚,看清了是我以後的那種喜出望外既是意料之中,也依然還是讓人最充分地感受到人世中的溫暖。

我又受到了最高的禮遇,姥姥專門給我煮了從板櫃裏拿出來的方便麪。姥姥的板櫃是家裏唯一帶鎖的地方,在那個半山坡的位置上的院落,連門上也都是沒有鎖的。而方便麪作爲一種稀罕的城裏食物,那是不能隨便喫的,只有待客的時候纔會拿出來,還要臥上一個雞蛋。

冬天的山裏人家,雖然有火炕也有地爐,但是依舊寒冷異常。山坡上紅色的山草被呼嘯的北方持續地掠過,每一絲帶着山石味道的草味兒,都能毫無遮攔地灌到躺在冬夜的土炕上的人的鼻息裏。那種人直接就在大自然中,在冬天嚴酷的大自然中的狀態,讓當時還是個半大孩子的我很覺着凜冽而恐懼。

不與姥爺同行

姥姥早晨天不亮就已經起來去做飯了,不管什麼季節不管什麼天氣,她每天如此,下雨下雪迎着風,或者踩着露水和霜凍以後溼滑的石階;她的小腳在磨得非常光滑了的石階上小心翼翼地上下,抱着柴火走向竈臺,在暗夜裏拉起風箱,呼噠呼噠地吹起一片通紅的卻在很長時間裏都不足以升起溫暖的火焰……

一年四季裏,早晨的風中都有山石與山草的味道。山石就是砌房壘牆的山石,是石頭桌子石頭碾子的山石,是周圍高大的山體上的山石;山草就是牆頭上柴禾棚裏和山坡上的山草,紅穗兒的粗壯的山草。它們裹挾着幾分凜冽和幾分芳香,每天早晨都在姥姥皺紋堆壘的面龐上掠過,掠過。

住了兩個晚上我實在堅持不了,要走。姥姥姥爺照例是要挽留,挽留也挽留不住,就只好給我收拾東西:去房頂上掀開被積雪壓着的秫秸稈,從下面拿出凍得梆硬的紅柿子;下到窖裏,用繩子繫着筐,拿出山藥來,還要帶上點玉米麪,裝玉米麪的口袋上綴着很大的補丁……意外的是,姥爺說要跟我一起走,一起騎車去保定。

我心裏是很不願意的:瘦高的姥爺已經駝背,常年的唉聲嘆息使他的腰弓得厲害,穿在身上的黑棉褲黑棉襖,讓他顯得格外笨拙;而車子上繫着由很多當初很鮮豔后來已經灰暗了的碎布片連綴而成的褡褳口袋。我和他騎車並排走的話,即便是以一前一後走的話,到了城裏是不是就顯得很掉價,面子上是不是就不大好看……

自己很清楚,這種當時幾乎是一種本能,而後來也看得很清楚了的屬於初萌世事的淺薄,作爲不一起走的理由是拿不到檯面上的,甚至還是自己盡力要掩飾的。於是就千方百計地想出各種說辭來,一定要自己先走;讓姥爺第二天再走。

姥爺大約是一下就看出了我的心思,什麼也沒有說,就送我先走了。和一直蹣跚着走到山坡上送我的姥姥姥爺揮手再揮手以後,我推着車子上了山坡上的小路,順着山根翻過一道山樑,迤邐而去,走出去幾公里才上了能騎車的路。

我一個人騎車回來,一路雖然風塵僕僕,但是因爲終究是隻有自己一個人,不必在乎誰的眼光,所以心裏就也很輕鬆,儘管這樣的輕鬆裏藏着隱隱的愧意。等到了家,睡了一覺起來,突然門口一陣響,姥爺也騎車來了!他在我出發以後幾個小時出發,自己騎車走了和我完全一樣的路,到了保定家裏。

我的臉騰的一下就紅了,姥爺用無聲的行動揭穿了我。羞澀於面子,懦弱於世人,人的成長的確還需要很長很長的路。而對於姥爺來說,連自己的外甥都因爲自己的身份和打扮而對自己如此“另眼相加”,這在老人心裏是多麼椎心泣血的悲哀啊。他在人世的失敗,還有過於如此的嗎。他當時正因爲家門口的宅基地被村裏很荒唐地充公之後要不回來而苦惱,正因爲家境的徹底貧寒沒有喫沒有穿沒有取暖的煤而苦苦掙扎。這次來保定也一定是有應急的事情,不是看病就是要買什麼急需的東西。

不與姥爺同行

在那一年城裏的鞭炮碎屑將乾冷的街道鋪成半紅的顏色的日子裏,母親和姥爺到底爲了什麼事情而一再出外奔波我已經記不清楚了。但是我內心裏的滿滿的都是那種因爲面子而沒有讓姥爺和自己同行的羞慚,以及不能真正在任何實際事務上幫上忙的無力。虛浮的面子不過是人世中沒有任何實際作用的少年幼稚,要面對嚴酷的人生,需要坦然面對,需要最切實的力量和技能……

多少年過去,一切都已經成爲沉沒掉了的虛空。姥爺姥姥和母親都已經在天堂聚齊,在那裏再也沒有了人世的紛紜和掙扎,再也沒有了苦拉苦拽的汗水和汲汲不甘的焦灼。而只有人世之中的回憶還在這樣被偶然觸碰到的時候,依然無地自容。

不和姥爺同行的那個幾乎未加思考的愚蠢決定,讓你一生都在咀嚼這無論如何沒有想到的懲罰。坦誠而客觀地面對世界面對他人,不以任何外在的面子爲意,腳踏實地地活出自己的人生,在自己的人生裏給包括親人在內的他人以最大可能的協助和善意,便是這種令人慚愧的少年行爲之後逐漸形成的醒悟。

在春節期間安靜而依然霧霾的街頭,這樣靜靜地走一走,走過既往,走到現在,走向未來;隔着口罩的呼吸與努力穿越迷濛的遙望之間,是親人們曾經的音容笑貌,也一定是自己現在以及未來可以持續的穩妥與堅定。

在人世中,始終有時間這條河。讓人挽不住已去的流水,卻也能依然迎接最新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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