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67歲了,坐在這裏,爲的是要寫點類似自己的訃告那樣的東西。我做這件事,不僅因爲希耳普博士已經說服了我,而且我自己也確實相信,向共同奮鬥着的人們講一講一個人自己努力和探索過的事情在回顧中看起來是怎樣的,那該是一件好事。稍作考慮以後,我就覺得,這種嘗試的結果肯定不會是完美無缺的。因爲,工作的一生不論怎樣短暫和有限,其間經歷的歧途不論怎樣佔優勢,要把那些值得講的東西講清楚,畢竟是不容易的——現在67歲的人已完全不同於他50歲、30歲或者20歲的時候了。任何回憶都染上了當前的色彩,因而也帶有不可靠的觀點。這種考慮可能使人畏難而退。然而,一個人還是可以從自己的經驗裏提取許多別人所意識不到的東西。

▲ 愛因斯坦與妹妹Maja (約1886年)

當我還是一個相當早熟的少年的時候,我就已經深切地意識到,大多數人終生無休止地追逐的那些希望和努力都是毫無價值的。而且,我不久就發現了這種追逐的殘酷,這在當年較之今天是更加精心地用僞善和漂亮的字句掩飾着的。每個人只是因爲有個胃,就註定要參與這種追逐。而且,由於參與這種追逐,他的胃是有可能得到滿足的;但是,一個有思想、有感情的人卻不能由此而得到滿足。這樣,第一條出路就是宗教,它通過傳統的教育機關灌輸給每一個兒童。因此,儘管我是完全沒有宗教信仰的(猶太人)雙親的兒子,我還是深深地信仰宗教,但是,這種信仰在我12歲那年就突然中止了。由於讀了通俗的科學書籍,我很快就相信《聖經》裏的故事有許多不可能是真實的。其結果就是一種真正狂熱的自由思想,並且交織着這樣一種印象:國家是故意用謊言來欺騙年輕人的;這是一種令人目瞪口呆的印象。這種經驗引起我對所有權威的懷疑,對任何社會環境裏都會存在的信念完全抱一種懷疑態度,這種態度再也沒有離開過我,即使在後來由於更好地搞清楚了因果關係,它已失去了原有的尖銳性時也是如此。

我很清楚,少年時代的宗教天堂就這樣失去了,而這個宗教天堂是使我自己從“僅僅作爲個人”的桎梏中,從那種被願望、希望和原始感情所支配的生活中解放出來的第一個嘗試。在我們之外有一個巨大的世界,它離開我們人類而獨立存在,它在我們面前就像一個偉大而永恆的謎,然而至少部分地是我們的觀察和思維所能及的。對這個世界的凝視深思,就像得到解放一樣吸引着我們,而且我不久就注意到,許多我所尊敬和欽佩的人,在專心從事這項事業中,找到了內心的自由和安寧。在向我們提供的一切可能範圍裏,從思想上掌握這個在個人以外的世界,總是作爲一個最高目標而有意無意地浮現在我的心目中。有類似想法的古今人物,以及他們已經達到的真知灼見,都是我的不可失去的朋友。通向這個天堂的道路,並不像通向宗教天堂的道路那樣舒坦和誘人;但是,它已證明是可以信賴的,而且我從來也沒有爲選擇了這條道路而後悔過。

我在這裏所說的,僅僅在一定意義上是正確的,正像一張不多幾筆的畫,只能在很有限的意義上反映出一個細節混亂的複雜對象一樣。如果一個人愛好很有條理的思想,那麼他的本性的這方面很可能以犧牲其他方面爲代價而顯得更爲突出,並且越來越明顯地決定着他的精神面貌。在這種情況下,這樣的人在回顧中所看到的,很可能只是一種千篇一律的有系統的發展,然而,他的實際經驗卻是在千變萬化的單個情況中發生的。外界情況是多種多樣的,意識的瞬息內容是狹隘的,這就引起了每一個人生活的一種原子化。像我這種類型的人,其發展的轉折點在於,自己的主要興趣逐漸遠遠地擺脫了短暫的和僅僅作爲個人的方面而轉向力求從思想上去掌握事物。從這個觀點看來,可以像上面這樣簡要地說出來的綱要式的評述裏,已包含着儘可能多的真理了。

準確地說,“思維”是什麼呢?當接受感覺印象時出現記憶形象,這還不是“思維”。而且,當這樣一些形象形成一個系列時,其中每一個形象引起另一個形象,這也還不是“思維”。可是,當某一形象在許多這樣的系列中反覆出現時,那麼,正是由於這種再現,它就成爲這種系列的一個起支配作用的元素,因爲它把那些本身沒有聯繫的系列聯結了起來這種元素便成爲一種工具、一種概念。我認爲,從自由聯想或者“做夢”到思維的過渡,是由“概念”在其中所起的或多或少的支配作用來表徵的。概念絕不是一定要同通過感覺可以知覺的和可以再現的符號(詞)聯繫起來的;但是如果有了這樣的聯繫,那麼思維因此就成爲可以交流的了。

讀者會問,這個人有什麼權利,在這樣一個有問題的領域裏如此輕率而原始地運用觀念,而不作絲毫努力去作點證明呢?我的辯護是:我們的一切思維都是概念的一種自由遊戲;至於這種遊戲的合理性,那就要看我們藉助於它來概括感覺經驗所能達到的程度。“真理”這個概念還不能用於這樣的結構;按照我的意見,只有在這種遊戲的元素和規則已經取得了廣泛的一致意見(約定)的時候,才談得上這個“真理”概念。

對我來說,毫無疑問,我們的思維不用符號(詞)絕大部分也都能進行,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是無意識地進行的。否則,爲什麼我們有時會完全自發地對某一經驗感到“驚奇”呢?這種“驚奇”似乎只是當一種經驗同我們的充分固定的概念世界有衝突時纔會發生每當我們尖銳而強烈地經歷到這種衝突時,它就會以一種決定性的方式反過來作用於我們的思維世界。這個思維世界的發展,在某種意義上說就是對“驚奇”的不斷擺脫。

當我還是一個四五歲的小孩,在父親給我看一個羅盤的時候,就經歷過這種驚奇。這隻指南針以如此確定的方式行動,根本不符合那些在無意識的概念世界中能找到位置的事物的本性的(同直接“接觸”有關的作用)。我現在還記得,至少相信我還記得,這種經驗給我一個深刻而持久的印象。我想一定有什麼東西深深地隱藏在事情後面。凡是人從小就看到的事情,不會引起這種反應。他對於物體下落,對於風和雨,對於月亮或者對於月亮不會掉下來,對於生物和非生物之間的區別等都不感到驚奇。

在12歲時,我經歷了另一種性質完全不同的驚奇:這是在一個學年開始時,當我得到一本關於歐幾里得平面幾何的小書時所經歷的。這本書裏有許多斷言,比如,三角形的三個高交於一點,它們本身雖然並不是顯而易見的,但是可以很可靠地加以證明,以致任何懷疑似乎都不可能。這種明晰性和可靠性給我造成了一種難以形容的印象。至於不用證明就得承認公理,這件事並沒有使我不安。如果我能依據一些其有效性在我看來是毋庸置疑的命題來加以證明,那麼我就完全心滿意足了。比如,我記得,在這本神聖的幾何學小書到我手中以前,有位叔叔曾經把畢達哥拉斯定理告訴了我。經過艱鉅的努力以後,我根據三角形的相似性成功地“證明了”這條定理;在這樣做的時候,我覺得,直角三角形各個邊的關係“顯然”完全決定於它的一個銳角。在我看來,只有在類似方式中不是表現得很“顯然”的東西,才需要證明。而且,幾何學研究的對象,同那些“能被看到和摸到的”感官知覺的對象似乎是同一類型的東西。這種原始觀念的根源,自然是由於不知不覺地存在着幾何概念同直接經驗對象(剛性杆、截段等等)的關係,這種原始觀念大概也就是康德提出那個著名的關於“先驗綜合判斷”可能性問題的根據。

▲ 14歲的愛因斯坦

如果因此好像用純粹思維就可能得到關於經驗對象的可靠知識,那麼這種“驚奇”就是以錯誤爲依據的。但是,對於第一次經驗到它的人來說,在純粹思維中竟能達到如此可靠而又純粹的程度,就像希臘人在幾何學中第一次告訴我們的那樣,是足夠令人驚奇的了。

既然我已經打斷了剛開始的訃告而且扯遠了,因此,我將毫不躊躇地在這裏用幾句話來說明我的認識論信條,雖然有些話在前面已經順便談過了。這個信條實際上是在很久以後才慢慢地發展起來的,而且同我年輕時候所持的觀點並不一致。

我一方面看到感覺經驗的總和;另一方面又看到書中記載的概念和命題的總和。概念和命題之間的相互關係具有邏輯的性質,而邏輯思維的任務則嚴格限於按照一些既定的規則(這是邏輯學研究的問題)來建立概念和命題之間的相互關係。概念和命題只有通過它們同感覺經驗的聯繫才獲得其“意義”和“內容”。後者同前者的聯繫純粹是直覺的聯繫,並不具有邏輯的本性。科學“真理”同空洞幻想的區別就在於這種聯繫,即這種直覺的結合能夠被保證的可靠程度,而不是別的什麼。概念體系連同那些構成概念體系結構的句法規則都是人的創造物。雖然概念體系本身在邏輯上完全是任意的,可是它們受到這樣一個目標的限制,就是要儘可能做到同感覺經驗的總和有可靠的(直覺的)和完備的對應(Zuordnung)關係;其次,它們應當使邏輯上獨立的元素(基本概念和公理),即不下定義的概念和推導不出的命題,要儘可能的少。

命題如果是在某一邏輯體系裏按照公認的邏輯規則推導出來的,它就是正確的。體系所具有的真理內容取決於它同經驗總和的對應可能性的可靠性和完備性。正確的命題是從它所屬的體系的真理內容中取得其“真理性”的。

對歷史發展的一點意見。休謨清楚地瞭解到,有些概念,比如因果性概念,是不能用邏輯方法從經驗材料中推導出來的。康德完全確信某些概念是不可缺少的,他認爲這些概念——它們正是這樣挑選出來的——是任何思維的必要前提,並且把它們同那些來自經驗的概念區別開來。但是,我相信,這種區分是錯誤的,那就是說,它不是按自然的方式來正確對待問題的一切概念,甚至那些最接近經驗的概念,從邏輯觀點看來,完全像因果性概念一樣,都是一些自由選擇的約定,而這個問題首先是從因果性概念提出來的。

▲ 16歲的愛因斯坦

現在再回到訃告上來。在12—16歲的時候,我熟悉了基礎數學,包括微積分原理。這時,我幸運地接觸到一些書,它們在邏輯嚴密性方面並不太嚴格,但是能夠簡單明瞭地突出基本思想。總的說來,這個學習確實是令人神往的;它給我的印象之深並不亞於初等幾何,好幾次達到了頂點——解析幾何的基本思想,無窮級數,微分和積分概念。我還幸運地從一部卓越的通俗讀物中知道了整個自然科學領域裏的主要成果和方法,這部著作(伯恩斯坦的《自然科學通俗讀本》是一部有五六卷的著作)幾乎完全侷限於定性的敘述,這是一部我聚精會神地閱讀了的著作。當我17歲那年作爲學數學和物理學的學生進入蘇黎世工業大學時,我已經學過一些理論物理學了。

在那裏,我有幾位卓越的老師(比如胡爾維茲(A. Hurwitz)與明可夫斯基(H. Minkowski)),所以照理說,我應該在數學方面得到深造。可是我大部分時間卻是在物理實驗室裏工作,迷戀於同經驗直接接觸。其餘時間,則主要用於在家裏閱讀基爾霍夫(G.R. Kirchhoff)、亥姆霍茲(H. L. F. von Helmholtz)、赫茲(H. R. Hertz)等人的著作。我在一定程度上忽視了數學,其原因不僅在於我對自然科學的興趣超過對數學的興趣,而且還在於下述奇特的經驗。我看到數學分成許多專門領域,每一個領域都能費去我們所能有的短暫的一生。因此,我覺得自己的處境像布里丹的驢子一樣,它不能決定究竟該喫哪一捆乾草。這顯然是由於我在數學領域裏的直覺能力不夠強,以致不能把真正帶有根本性的最重要的東西同其餘那些多少是可有可無的廣博知識可靠地區分開來。此外,我對自然知識的興趣,無疑地也比較強;而且作爲一個學生,我還不清楚,在物理學中,通向更深入的基本知識的道路是同最精密的數學方法聯繫着的。只是在幾年獨立的科學研究工作以後,我才逐漸地明白了這一點。誠然,物理學也分成了各個領域,其中每一個領域都能吞噬短暫的一生,而且還沒有滿足對更深邃的知識的渴望。在這裏,已有的而且尚未充分地被聯繫起來的實驗數據的數量也是非常大的。可是,在這個領域裏,我不久就學會了識別出那種能導致深邃知識的東西,而把其他許多東西撇開不管,把許多充塞腦袋並使它偏離主要目標的東西撇開不管。當然,這裏的問題在於,人們爲了考試,不論願意與否,都得把所有這些廢物統統塞進自己的腦袋。這種強制的結果使我如此畏縮不前,以致在我通過最後的考試以後有整整一年對科學問題的任何思考都感到乏味。但是得說句公道話,我們在瑞士所受到的這種窒息真正科學動力的強制,比其他許多地方要少得多。這裏一共只有兩次考試,除此以外,人們差不多可以做他們願意做的任何事情。如果能像我這樣,有個朋友經常去聽課,並且認真地整理講課內容,那情況就更是如此了。這種情況給予人們以選擇從事什麼研究的自由,直到考試前幾個月爲止。我大大地享受了這種自由並且樂意把與此伴隨而來的內疚看作是微不足道的弊病。

▲ 愛因斯坦與一名學生

現代的教學方法,竟然還沒有把研究問題的神聖好奇心完全扼殺掉,真可以說是一個奇蹟;因爲這株脆弱的幼苗,除了需要鼓勵以外,主要需要自由;要是沒有自由,它不可避免地會天折。認爲用強制和責任感就能增進觀察和探索的樂趣,那是一種嚴重的錯誤。我想,即使是一頭健康的猛獸,當它不餓的時候,如果有可能用鞭子強迫它不斷地吞食,特別是,當人們強迫餵給它喫的食物是經過適當選擇的時候,也會使它喪失其貪喫的習性的。

【選自《愛因斯坦文集》(增補本)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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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務印書館學術中心下設哲社、文史、政法和經管四個編輯室及威科項目組,主要承擔文史哲及社會科學領域學術著作的編輯出版工作。出版物包括以《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中華現代學術名著叢書》《中華當代學術輯要》、“大師文集”等爲代表的多種學術譯介和學術原創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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