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麼要研究儒家道術?這個問題,本來可以不問,因爲一派很有名的學說,當然值得研究。我們從而研究之,那本不成問題。不過近來有許多新奇偏激的議論,在社會上漸漸有了勢力,所以一般人對於儒家哲學異常懷疑。青年腦筋中,充滿了一種反常的思想,如所謂“專打孔家店”“線裝書應當拋在茅坑裏三千年”等等。此種議論,原來可比得一種劇烈性的藥品。無論怎樣好的學說,經過若干時代以後,總會變質,摻雜許多凝滯腐敗的成分在裏頭。譬諸人身血管變成硬化,漸漸與健康有妨礙,因此,須有些大黃、芒硝一類瞑眩之藥瀉它一瀉。所以那些奇論,我也承認它們有相當的功用。但要知道,藥到底是藥,不能拿來當飯喫。若因爲這種議論新奇可喜,便根本把儒家道術的價值抹殺,那便不是求真求善的態度了。現在社會上既然有了這種議論,而且很佔些勢力,所以應當格外仔細考察一回。我們要研究儒家道術的原因,除了認定爲一派很有名的學說而研究之以外,簡括說起來,還有下列五點:

1.中國偌大國家,有幾千年的歷史,到底我們這個民族有無文化?如有文化,我們此種文化的表現何在?以吾言之,就在儒家。

我們這個社會,無論識字的人與不識字的人,都生長在儒家哲學空氣之中。中國思想,儒家以外,未嘗沒有旁的學派。如戰國的老墨,六朝、唐的道佛,近代的耶回,以及最近代的科學與其他學術。凡此種種,都不能拿儒家範圍包舉它們;凡此種種,俱爲形成吾人思想的一部分,不錯。但是我們批評一個學派,一面要看它的繼續性,一面要看它的普遍性。自孔子以來,直至於今,繼續不斷的,還是儒家勢力最大。自士大夫以至臺輿皁隸普遍崇敬的,還是儒家信仰最深。所以我們可以說,研究儒家哲學,就是研究中國文化。

誠然,儒家以外,還有其他各家。儒家哲學,不算中國文化全體;但是若把儒家抽去,中國文化恐怕沒有多少東西了。中國民族之所以存在,因爲中國文化存在;而中國文化,離不了儒家。如果要專打孔家店,要把線裝書拋在茅坑裏三千年,除非認過去現在的中國人完全沒有受過文化的洗禮。這話我們肯甘心嗎?

中國文化,以儒家道術爲中心,所以能流傳到現在,如此的久遠與普遍,其故何在?中國學術,不滿人意之處尚多,爲什麼有那些缺點?其原因又何在?吾人至少應當把儒家道術細細研究,重新估價。當然,該有許多好處,不然,不會如此悠久綿遠。我們很公平地先看它好處是什麼,缺點是什麼。有好處把它發揚,有缺點把它修正。

2.鄙薄儒家哲學的人,認爲是一種過去的學問,舊的學問。這個話,究竟對不對?一件事物到底是否以古今新舊爲定善惡的標準,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我們不能說新的完全是好的,舊的完全是壞的,亦不能說古的完全都是,今的完全都不是。古今新舊,不足以爲定善惡是非的標準。因爲一切學說,都可以分爲兩類:一種含有時代性,一種不含時代性,即《禮記》所謂“有可與民變革者,有不可與民變革者”。

有許多學說,常因時代之變遷而減少其價值,譬如共產與非共產,就含有時代性。究竟是共產相利,還是集產相利,抑或勞資調和相利,不是含時代性就是含地方性。有的在現在適用,在古代不適用。有的在歐洲適用,在中國不適用。

有許多學說,不因時代之變遷,而減少其價值。譬如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利用厚生,量入爲出;養人之慾,給人之求,都不含時代性,亦不含地方性。古代講井田固然適用,近代講共產亦適用。中國重力田,固然適用;外國重工商,亦能適用。

儒家道術,外王的大部分,含有時代性的居多,到現在抽出一部分不去研究它也可以。還有內聖的全部,外王的一小部分,絕對不含時代性。如智仁勇三者,爲天下之達德,不論在何時何國何派,都是適用的。

關於道的方面,可以說含時代性的甚少;關於術的方面,雖有一部分含時代性,還有一部分不含時代性。譬如知行分合問題,朱晦庵講先知後行,王陽明講知行合一。此兩種方法都可用,研究他們的方法都有益處。儒家道術,大部分不含時代性,不可以爲時代古思想舊而拋棄之。

3.儒家哲學,有人謂爲貴族的非平民的,個人的非社會的。不錯,儒家道術,誠然偏重私人道德,有點近於非社會的。而且兩千年來誦習儒學的人都屬於“士大夫”階級,有點近於非平民的。但是這種現象,是否儒學所專有,是否足爲儒學之病,我們還要仔細考察一回。

文化的平等普及,當然是最高理想。但真正的平等普及之實現,恐怕前途還遠着哩。美國是最平民的國家,何嘗離得了領袖制度?俄國是勞農的國家,還不是一切事由少數委員會人物把持指導嗎?因爲少數人誦習受持,便說是帶有貴族色彩,那麼,恐怕無論何國家,無論何派學說,都不能免,何獨責諸中國,責諸儒家呢?況且文化這件東西,原不能以普及程度之難易定其價值之高低。李白、杜甫詩的趣味,不能如白居易詩之易於普及享受;白居易詩之趣味,又不能如盲女彈詞之易於普及享受。難道我們可以說《天雨花》比《白氏長慶集》好,《白氏長慶集》又比《李杜集》好嗎?現代最時髦的平民文學、平民美術,益處雖多,然把文學美術的品格降低的毛病也不小,這是不能否認的事實。何況哲學這樣東西,本來是供少數人研究的。主張“平民哲學”,這名詞是否能成立,我不能不懷疑。

儒家道術,偏重士大夫個人修養。表面看去,範圍似窄,其實不然。天下事都是士大夫或領袖人才造出來的,士大夫的行爲關係全國的安危治亂及人民的幸福疾苦最大。孟子說得好:“唯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惡於衆也。”今日中國國事之敗壞,哪一件不是由在高位的少數個人造出來。假如把許多掌握權力的馬弁強盜,都換成多讀幾卷書的士大夫,至少不至鬧到這樣糟。假使穿長衫的穿洋服的先生們,真能如儒家理想所謂“人人有士君子之行”,天下事有什麼辦不好的呢?我們受高等教育的青年,將來都是社會領袖。造福造禍,就看我們現在的個人修養何如。儒家道術專注重此點,能說它錯嗎?

4.有人說自漢武帝以來,歷代君主,皆以儒家做幌子,暗地裏實行高壓政策。所以儒家學問,成爲擁護專制的學問,成爲奴辱人民的學問。

誠然歷代帝王,假冒儒家招牌,實行專制,此種情形,在所不免。但是我們要知道,幾千年來,最有力的學派,不惟不受帝王的指使,而且常帶反抗的精神。儒家開創大師,如孔、孟、荀都帶有很激烈的反抗精神,人人知道的,可以不必細講。東漢爲儒學最盛時代,但是《後漢書·黨錮傳》,皆屬儒家大師,最令當時帝王頭痛。北宋二程,列在元祜黨籍;南宋朱熹,列在慶元黨籍。當時有力的人,摧殘得很厲害。又如明朝王陽明,在事業上雖曾立下大功,在學問上到處都受摧殘。由此看來,儒家哲學也可以說是伸張民權的學問,不是擁護專制的學問;是反抗壓迫的學問,不是奴辱人民的學問。所以歷代儒學大師,非惟不受君主的指使,而且常受君主的摧殘。要把賊民之罪加在儒家身上,那真是冤透了。

5.近人提倡科學,反對玄學,所以有科學玄學之爭。儒家本來不是玄學,誤被人認是玄學,一同排斥。這個亦攻擊,那個亦攻擊,幾於體無完膚。

玄學之應排斥與否,那是另一問題。但是因爲排斥玄學,於是排斥儒家,這就未免太冤。儒家的朱陸,有無極太極之辯,誠然帶點玄學色彩。然這種學說,在儒家道術中地位極其輕微,不能算是儒家的中心論點。自孔孟以至陸王,都把憑空虛構的本體論擱置一邊,哪能說是玄學呢?

再說無極太極之辯,實際發生於受了佛道的影響以後,不是儒家本來面目。並且此種討論,仍由擴大人格出發,乃是方法,不是目的,與西洋之玩弄光景者不同。所以說玄學色彩,最淺最淡,在世界要算中國,在中國要算儒家了。

儒家與科學,不特兩不相背,而且異常接近。因爲儒家以人作本位,以自己環境做出發點,比較近於科學精神,至少可以說不違反科學精神。所以我們儘管在儒家哲學上力下功夫,仍然不算逆潮流、背時代。

據以上五種理由,所以我認爲研究儒家道術,在今日實爲有益而且必要。

京東圖書 六堂極簡儒學課:儒學六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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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學六講》

梁啓超

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8年7月

《儒學六講》以梁啓超在清華國學院講課稿爲底本,通俗易懂,深刻全面,是讀者瞭解儒家哲學和中國文化不可不讀的一本經典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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