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頗黎狀如酸棗(頗黎等一六段):何家村唐代窖藏出土銀罐器蓋墨書明確提到“頗黎等一六段”(圖七),說明這個銀罐內藏有16塊“頗黎”。有學者將其誤讀爲“頗黎等六段”,是不正確的。這個銀罐內只有一件玻璃碗,器蓋墨書稱之爲“琉璃椀”,可見窖藏主人將玻璃稱作“琉璃”,那麼,這個銀罐內的16塊“頗黎”想必不是玻璃製品。

圖七 何家村唐代窖藏三足提樑銀罐器蓋內墨書

《新唐書·西域傳上》記載:“武德二年,(罽賓國)遣使貢寶帶、金鎖、水精盞、頗黎(狀若酸棗)。”故知何家村唐代窖藏所謂“頗黎”當爲唐初罽賓國貢品之一,形狀如同酸棗一樣。《太平寰宇記》記載:“劫國,唐武德二年遣使獻玻璃水晶杯各一;玻璃四百九十枚,大者如棗,小者如酸棗。”又知罽賓國所貢“頗黎”或稱“玻璃”,大的像紅棗,小的像酸棗,數量多達490枚。段成式《酉陽雜俎》卷十一記載:“頗梨,千歲冰所化也。琉璃瑪瑙,先以自然灰煮之令軟,可以雕刻。”陳藏器《本草拾遺》雲:“玻瓈,能安心,明目,去赤眼,熨熱腫。此西國之寶也。是水玉,或千歲冰化爲之,應玉石之類,生土石中,未必是水。”總之,唐人認爲玻璃屬於天然寶石之類。在漢譯佛經中,佛家七寶分別爲金銀、琉璃、玻璃、硨渠、赤珠(紅珊瑚珠)、瑪瑙。據我們考證,佛教七寶所謂“琉璃”指人造玻璃,而“玻璃”則指天然寶石。既然如此,那麼,何家村唐代窖藏出土銀罐器蓋墨書所言16塊“頗黎”當指天然寶石。

據我們考證,古漢語“玻璃”一詞有兩個來源:其一源於波斯語“水晶”;其二源於梵語“藍寶石”,兩者本義皆非人造玻璃。在漢譯佛經中,所謂“璧流離”亦作“毗琉璃、吠琉璃耶、鞞頭黎”等,皆源於梵語vaid ū rya(青色寶、藍寶石),簡稱“琉璃”。慧琳《一切經音義》卷第十一曰:“吠瑠璃:梵語寶名也,字體無定,或作琉璃。上音留,下音離;天生神寶,青綠色,瑩徹光明。非是人間練石煙火之中所成瑠璃也。”故知漢譯佛經所謂“璧流璃”,或簡稱“琉璃”,本指中亞罽賓國、斯里蘭卡等地出產的藍寶石,而“琉璃”一詞在漢譯佛經中往往用來表示人造玻璃。何家村唐代窖藏銀盒墨書將天然寶石稱作“頗黎”,似乎爲了和該窖藏銀盒墨書表示玻璃的詞“琉璃”相區別。

據考古簡報統計,何家村唐代窖藏出土天然寶石共計4種16塊。它們分別爲藍寶石7塊,玫瑰紫2塊,綠瑪瑙6塊,黃精1塊(圖八)。據韓建武分析,第一,綠瑪瑙當稱“綠玉髓”(chrysoprase),共6塊,呈豆瓣狀,似戒面大小,加工規整,底部有一平面,原來鑲嵌在器物上。第二,黃精當爲黃寶石,現代礦物學名“黃玉”(topaz)。只有1塊,核桃大小,一面切割過,一頭有穿孔;長5.3、寬33、高3.4釐米。透明,黃色,色較均勻,強玻璃光澤。其說有誤,據我們檢測,這塊“黃寶石”當爲黃色藍寶石(sapphire)。藍寶石有各種顏色,不一定是藍色的,還有黃色、白色和粉色等。第三,玫瑰紫當爲紅寶石(ruby):共有2塊,玫瑰色透明寶石,其一呈扁平不規則形狀。第四,藍寶石(sapphire):紅寶石和不同顏色的藍寶石皆由剛玉演變而來。何家村唐代窖藏共有7塊藍寶石,包括深藍寶石3塊和淺藍寶石4塊。深藍寶石最大的一塊呈圓鼓狀,直徑3.1~2.9釐米;另一塊呈水滴狀,純淨透明,光澤極佳,長2.8、厚1.5釐米。凡此表明,這個三足提樑銀罐墨書所言“頗黎一六段”必指銀罐內藍寶石等天然寶石無疑。

圖八 何家村唐代窖藏出土部分天然寶石

第六,何家村唐代窖藏當爲大明宮瓊林庫皇家寶藏:發掘者根據考古鑽探並結合相關文獻初步判斷,何家村位於唐代長安城興化坊中部偏西南處。據此,郭沫若提出這批窖藏文物“爲唐玄宗李隆基天寶十五年(756年)六月,因安祿山之亂逃奔四川時邠王李守禮(章懷太子的次子,金城公主的生父)後人所窖藏”。他還提出這批窖藏文物是邠王府的財物,可能在“安史之亂”時倉促埋下而後來未能挖出,所以才一直保留到現代。

據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所段鵬琦考證,何家村金器銀埋藏年代實際上在唐德宗時期,發現地點是否爲“邠王府的部位”仍有待商榷。近年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齊東方教授提出新說,認爲何家村窖藏主人是唐代尚書租庸使劉震,而窖藏埋藏年代當爲唐德宗建中四年(783年)涇原兵變時,也因兵亂保存到現代。不過,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所黃正建不同意這個說法,認爲劉震不見於正史,僅見於唐代小說,未必是歷史真實人物。

何家村唐代窖藏中唐初罽賓國貢品的發現相當重要,說明這個唐代高等級文物窖藏當爲唐王朝皇家寶藏。其實,何家村唐代窖藏中許多文物皆爲皇家寶藏,如東羅馬金幣、薩珊銀幣、日本和同開珎、高昌吉利等外國錢幣即爲東西方諸國獻給唐王朝的貢品。何家村唐代窖藏還發現許多丹藥。爲了長生不老,唐朝許多皇帝煉丹嗑藥,喫死了許多皇帝。據趙翼《廿二史札記》卷一九《唐諸帝多餌丹藥》統計,唐太宗、憲宗、穆宗、敬宗、武宗、宣宗,皆因服食過量丹藥中毒致死。據考證,給皇帝進奉的財物則納入內庫即瓊林、大盈二庫,以供皇帝私人使用。進奉物品種類繁多,包括金銀、錢帛、器服、珍玩、駿馬等等,其中金銀佔很大的數量。如果這些寶物確爲唐代皇家寶藏,那麼,它們原來的收藏地點當在大明宮皇帝私庫——瓊林庫。

關於大明宮瓊林庫,《新唐書·陸贄傳》記載:“至是天下貢奉稍至,乃於行在夾廡署瓊林、大盈二庫,別藏貢物。”。《宋史·食貨志下一》記載:“元祐元年,右司諫蘇轍論河北保甲之害,因言:‘元豐及內庫財物山委,皆先帝多方蓄藏,以備緩急。若積而不用,與東漢西園錢,唐之瓊林、大盈二庫何異?’”1957年,馮先銘在西安唐代大明宮遺址太液池附近採集到邢窯“盈”字款碗殘片。顯然,這件邢窯白瓷片應爲大盈庫之物,發現地點或爲大盈庫遺址。王長啓認爲:“大盈庫是皇宮內最大的儲存金銀財寶的庫房”。尚民傑、程林泉認爲,就目前所知,可以肯定大盈庫與瓊林庫屬皇傢俬庫的性質,二者很可能在某些時期是交叉存在的,即有時只有大盈庫而沒有瓊林庫,有時則只有瓊林庫而沒有大盈庫,有時則兩庫並存。

殊不知,大盈庫只收納錢帛、布絲和瓷器,而金銀珠寶則藏於另一皇傢俬庫——瓊林庫。關於瓊林庫的具體位置,《舊唐書》記載:天寶十五載(756年)六月,安祿山攻破漁關以後,唐玄宗從大明宮宣政殿御所向西逃跑。據唐人李德裕《次柳氏舊聞》一書記載:唐玄宗逃出大明宮的具體路線是:自延英門出,經延英殿進入禁苑。後來在楊國忠策劃下,改由“左藏庫而去”。故知延英殿和左藏庫皆在宣政、紫宸殿之西,也即太液池與延英殿之間。從傅熹年所繪大明宮復原圖看,很可能是延英殿之北,金鑾殿之東的一組建築(圖九)。

圖九 傅熹年繪《大明宮平面圖》

唐德宗即位後,力圖削藩,結果引發四鎮之亂。於是,唐德宗調關中之兵往山東鎮壓,結果引發“涇原之變”。原爲幽州節度使的朱泚,在唐代宗大曆九年(774年)被其弟朱滔所逐,西走長安,朝廷將其安置爲涇原節度使。涇原兵被徵發時,朱泚已經致仕,且居於長安城。涇原兵於唐德宗建中四年(783年)十月過長安,未得朝廷賞賜,出長安後又折回城中發動叛亂。於是唐德宗倉皇逃往奉天(今陝西乾縣),叛軍推舉朱泚爲首領,率軍攻奉天,史稱“涇原之變”。

大明宮皇帝私庫所藏各國貢品及各道所獻寶物,大多被唐德宗攜往奉天,翌年入藏奉天行宮“瓊林”、“大盈”二庫。翰林大學士陸贄護送皇上避難奉天,起草《奉天請罷瓊林、大盈注二庫狀》,抨擊唐德宗大敵當前,卻不顧百姓死活,仍在奉天行宮大建皇傢俬庫,聚斂錢財。由於東西太多,唐德宗無法將宮內寶物全部帶走,宮中太監不得不將部分寶物臨時埋藏在長安城興化坊某地(今西安南郊何家村)。這批倉促埋下的皇家寶藏後來未能挖出,故一直保留至今。

2017年5月14日於京城藍旗營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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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考古與文物》2017年第06期

責任編輯:梅雅萱

審覈:郝麗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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