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周桓王十三年,魯桓公五年,公元前707年,夏。

在中原大地一個叫繻葛的地方(今河南省長葛市),爆發了一場戰爭。

周王朝宗法制度最高領袖,諸侯共主周桓王,親率王室大軍及扈從諸侯聯軍,討伐近畿強藩鄭國。

周鄭兩軍在繻葛會戰,王師戰敗,周桓王甚至中箭受傷。這一戰雖不知名,卻影響很大,經此一仗周王室紙老虎本質暴露無遺,諸侯爭霸大幕拉開了,中國的歷史就此改寫。

一、周鄭相愛相殺

事情本不該鬧到這般田地,鄭國是周王室近支親貴諸侯,始祖鄭桓公是西周厲王幼子,再傳至其孫鄭莊公,與周桓王也還是未出五服的親族。鄭桓公作爲烈士,追隨西周末代天子戰鬥至生命最後一刻;其子鄭武公護送周平王東遷成周洛邑(今河南省洛陽市),並與鄭莊公相繼擔任王室卿士(大致相當於宰相),爲周王朝效犬馬之勞。就此看來,鄭國公室簡直是滿門忠烈世代純臣。

真相總是潛藏在歷史細節中。鄭桓公效死的那位天子是著名昏君周幽王,也就是傳說中“烽火戲諸侯”的主,此公不愛江山愛美人,爲寵幸著名美女褒姒(夏禹後人,褒國公族女),不惜廢后易儲。幽王前老丈人申侯勃然大怒,不顧一切勾結犬戎入侵宗周鎬京(西周王都,在今西安市境內),幽王身死國滅爲天下笑。其後申侯擁立自己的外孫前太子宜臼登基,是爲周平王。

就倫理而言,君爲臣綱,父爲子綱,幽王有再大不是,平王也不該以刀兵相向,更何況將他殺害?儘管當時平王年紀尚幼,但申侯終歸是打着他的旗號起兵的,因此這個弒君篡位的亂臣賊子名號,他是逃不掉的!

而接下來鄭武公的選擇就很奇怪了,投效平王明顯是靦顏事敵的不肖子孫所爲嘛!

小孩子才問對錯,政治家只看利益。憑什麼讓鄭國忘卻國恨家仇?當然是足夠的利益。鄭國並不是一開始就在中原的,最早他們分封在今陝西省華縣,鄭桓公意識到西周即將衰敗,不願自己的氏族與之陪葬,於是先期着手東遷,所以後來鄭都叫“新鄭”(今河南省新鄭市)。這裏可以看出先秦道德標尺,哪怕人格完善如鄭桓公,也只想犧牲自己,並不準備“獻了青春獻子孫”。但是東方並非無主之地,早就分封了一票諸侯拱衛成周,鄭國只能通過行賄向虢(東虢)鄶等國借地,暫時安置隨遷士民。寄人籬下當然不是長久之計,但中原大地已經沒有地方可以分封了,要虎口奪食硬搶一塊地盤的話,一方面鄭國沒有足夠力量,另一方面這麼做政治壓力很大,操作不當可能得不償失。因此鄭武公迫切需要周王室支持,哪怕這個朝廷有着先天道義缺陷,還跟自己有殺父之仇,也顧不得許多了。

對於周平王來說,得國不正的惡名始終困擾着他。當時宗周故地還有一位由虢公翰擁立的周攜王(周幽王弟王子餘臣),不論後世如何貶低此人,在當時他顯然比悖逆的平王更少負面評價,很可能也更得宗周人心,“二王並立”局面甚至持續了二十多年。這就是平王站不住腳只能東遷的根本原因,所以他同樣非常需要鄭國這樣的近支親貴諸侯支持。爲此平王付出了極大代價,不僅同意鄭國以王室名義討伐無罪的虢鄶等國,甚至默許他們調動洛邑常備軍,即所謂“成周八師”幫忙搶地盤。

經過這一番骯髒政治交易,平王總算得到一個偏安之局,而鄭國則在他們夢寐以求的溱洧膏腴之地紮下根來。

本來這場交易周鄭雙方各自解決了迫在眉睫的難題,但是他們這種低層次的相互利用關係註定不能長久。

二、周王中興夢想

當形勢逐漸穩定下來,周鄭蜜月期也就走到了盡頭。好容易理清頭緒的周王室不願意再讓厚臉皮的鄭國薅羊毛,於是雙方關係不再和諧。

不過久歷政壇的周平王行事還是謹慎的,他試圖引進虢國君主加入朝堂制衡鄭國,但是當鄭莊公表示不滿後,他馬上理智的進行退讓,甚至不惜違背君臣禮數搞“周鄭交質”,互相將繼承人交給對方作人質,保證沒有惡意不起壞心。

然而當享國五十年之久的平王駕崩,在鄭國當人質的周太子狐也不幸早逝。鄭國固然不至於虐待太子狐,但這種憋屈生活可能極大損害他的健康。於是東周掌舵大權交到了年輕的太孫手中,即後來的周桓王。血氣方剛的新天子身負國恨家仇,更想要恢復往日榮光,於是對專橫無禮的鄭莊公明顯表示出敵意。

本來就是勉強維持的周鄭關係迅速惡化。

必須說明的是周桓王並不是愣頭青,他忍耐了十三年,終於自認爲做好了準備,拉上一票反鄭諸侯,雄赳赳氣昂昂打上門來興師問罪。

周軍主力爲成周八師,按《周禮》:一師二千五百人,八師就是二萬人。一般認爲周代早期軍隊編制一般是一乘兵車二十五人,八師編制上限當爲兵車八百,考慮到平王東遷后王室財政惡化,暫估其只達到一半編制數。周王出兵大概不會傾巢而出,可能動員兵車二百至三百乘;參加伐鄭的有陳蔡衛三國,怎麼說每國也得出上百八十乘兵車。周軍總兵力大約二到三萬,兵車五百左右,在春秋早期,這是一支相當可觀的力量。

周桓王本以爲這就是一場展示力量的武裝遊行,天子御駕親征,亂臣賊子必懼,百姓肯定會簞食壺漿以迎王師,必須是所向披靡兵不血刃。那個兇狡不遜的鄭伯寤生(即鄭莊公),面對泰山壓頂之勢,無疑要誠惶誠恐跪地搖尾乞降。

桓王終究還是年輕,對政治鬥爭的殘酷性缺乏準備,於是現實就狠狠地教育他。

三、鄭伯厚黑野望

相比周桓王的稚嫩,鄭莊公顯然要精明老辣得多。從“鄭伯克段於鄢”中智珠在握的穩健,以及事後“黃泉見母”的影帝級表演可知,此君深悉厚黑之道。

鄭莊公對自己的國家有着清醒的認識:鄭國雖有勤王大功,又長期輔佐王室,政治地位很高,但基礎還不算非常穩固。一方面鄭國分封未久,遠不如立國數百年的齊晉魯宋根深蒂固;另一方面鄭國是從關中舉國搬遷到中原的,現有領地幾乎都是從其他諸侯那裏巧取豪奪得來。儘管虢鄶等國君主未必得人心,但原有地頭蛇們肯定不會喜歡這些外來戶過來搶資源,鄭國公室靠追隨者以少數派統治新徵服地區,沒有廣泛的羣衆基礎。

爲了鄭國長治久安,鄭武公鄭莊公父子大力擴張,用新得土地財富封賞拋棄祖業追隨東遷的一票鐵桿,鞏固基本盤;同時減少存量資源再分配,避免將被征服的本土勢力完全推向對立面;爲鼓勵識時務者歸附,也要將一部分增量資源分潤他們。

有擴張需求不等於就能順利擴張,鄭國地處中原腹地,周邊諸侯林立,大家對強勢崛起的鄭國多有警惕。鄭武公時,周平王勢弱有求於鄭,才能默許他們攻滅虢鄶。其後周攜王敗亡,東周王室地位鞏固,不再允許有人如法炮製,鄭莊公只能使盡坑蒙拐騙的手段,打天子旗號謀自家實利。

鄭國和周王室關係與美國和聯合國關係有些相似,都是一個國際組織中的強勢成員,希望操縱該組織爲自己的行爲背書。就如美國長期拖欠聯合國會費,動輒威脅退出聯合國一樣,周平王有意找人制衡鄭國時,鄭莊公就直接甩臉色逼周王顏面掃地搞“周鄭交質”。當對鄭不友好的周桓王上臺,鄭國馬上派人偷割王室領地莊稼,發出羞辱性警告。

但是,鄭國並不具備美國這樣的壓倒性優勢,當時的周王室也沒有淪落到橡皮圖章的程度。爲明確王朝秩序,周鄭雙方終於走到了兵戎相見的地步。

四、繻葛一箭驚天

直到王師兵臨城下,鄭莊公才意識到大事不妙,他雖然輕視王室,但絕不想和周王攤牌,就像美國整天批評聯合國腐敗無能,但如果有人提議聯合國搬離,他一定要否決的,因爲大義名份不可假手於人。

無奈木已成舟,悔也無用,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鄭莊公拔拉一下手中力量:鄭國是中等邦國,即所謂“千乘之國”,雖然不見得真有一千兵車,但認真動員的話,拉出五六百輛戰車還是辦得到。《論語》提到“齊景公有馬千駟”,可見要齊國這種霸主國才能湊得出千乘以上戰車。況且不是所有人都有膽量跟天子開戰的,鄭莊公只能動用忠誠度最高的嫡系力量,估計約三百戰車。當年與共叔段打你死我活的內戰時不過動用戰車二百,此時也不會多得太多。

雖然鄭國以臣抗君,先天理不直氣不壯,自身實力也處於劣勢,看不起來幾乎沒有勝算。但是他們還有一個強項,參戰的都是莊公鐵桿:鄭國參戰將領有莊公之子子元(即公子突,後來的鄭厲公)、曼伯(世子忽,後來的鄭昭公)以及祭足、原繁、高渠彌、祝聃等親信重臣,大家勁往一處使,沒有內耗;而王師構成複雜,陳蔡衛各有心思,並不能很好配合。

繻葛之戰不僅是一場以少勝多戰役,還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記錄了會戰陣型,即鄭軍的“魚麗之陳”。

所謂“魚麗”,即魚鱗,也就是像魚鱗一樣交錯佈局,而不是橫豎對齊的方陣。這個魚麗陣具體怎麼佈列,歷來都有爭議:《左傳》中只記“先偏後伍,伍乘彌縫”,偏是戰車編制。按《司馬法》有九乘、十五乘、二十五乘爲一偏三種說法;伍則是步兵編制,五人一伍十伍一隊;其實就是戰車在前衝鋒,步兵殿後掩護,防止敵人從戰車間隙突破。然而這是車戰時代的正常佈陣方式,並不值得專門提出。因此有人援引《司馬法》其他記錄,認爲伍也是戰車編制,一百二十五乘爲一伍,先偏後伍就是前輕後重的錐形陣,問題是戰車衝鋒需要比較大的空間,交錯佈局會互相妨礙,並不能形成有效掩護。

其實歷代註釋家室是將戰爭玄學化了。春秋早期會戰,戰車仍是絕對主力,步兵基本上是乘車甲士的僕役,主要是戰前服侍準備,戰時吶喊助威,必要時搶救主子,戰後打掃戰場,較少參與戰鬥。魚麗陣跟先偏後伍沒什麼關係,就是中軍大陣靠後,左右兩翼前出並略微靠攏,形成一個倒品字佈局。

在實戰中,王師以周桓王統率主力成周八師爲中軍,周公黑肩指揮陳國軍隊爲左軍,虢公林父指揮衛蔡聯軍爲右軍。鄭軍兩翼斜向外側突進,放王師主力直逼中軍本陣,左右軍迅速擊破王師兩翼陳蔡衛雜牌軍,然後三路合擊周王。當時大家打仗比較耿直,沒有什麼花花點子,就是戰車一線排開對沖;鄭國只是一個小小改變,就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兵者詭道”的戰術原則就此確立,戰爭不再是簡單力量對比。

周桓王完全沒想到負隅頑抗的鄭人如此冥頑不靈,更不料鄭軍中有個殺千刀的豎子祝聃,乃敢以弓矢犯至尊,一箭射傷天子。

雖然周桓王血氣猶存,輕傷不下火線,還想力挽狂瀾,無奈兩翼潰敗獨立難支。王師敗績,一場轟轟烈烈的討伐戰最終慘淡收場。

五、說英雄論成敗

說到繻葛之戰的首功,當然屬於足智多謀的子元。

但這不等於說鄭國的勝利只在戰場智謀角逐,如果沒有鄭武公鄭莊公兩代人打下的基礎,沒有一支驍勇敢戰服從性好的鄭軍,勝利根本無從談起。

作爲鄭國最高統帥,鄭莊公很好的把握了戰爭節奏:他沒有禦敵國門之外,而是選擇了腹地繻葛。繻葛在鄭都新鄭南方,成周洛邑在新鄭西偏北方向,王師是擺明車馬討伐不臣,沒有必要也不可能繞道南翼。鄭軍不選擇早期決戰可能是要避敵鋒芒,而他們也不在新鄭據城堅守則充分體現了莊公的沉穩冷靜。國都中未必沒有異己分子,萬一他們臨陣搞戰場“起義”,那就大事去矣。乾脆放棄國都陳兵繻葛,以低姿態面對周王,主動置身亡國滅種險境,營造哀兵之勢,最大限度消解了以臣抗君的政治劣勢,有效振作了士氣。初戰告捷後,莊公斷然拒絕諸將擴大戰果的想法,見好就收派人上門勞軍,儘量給王室留一分面子,避免完全坐實叛逆之名。

另外,不要忽視王師內部豬隊友不給力的影響。不僅是子元分析的,陳國內亂未息軍無鬥志,衛蔡素有矛盾不能有效配合。那位右軍主將虢公林父更耐人尋味,虢公不是周公召公那種留置朝廷的重臣,他自己也是國君,虢國(西虢—南虢)距成周也不太遠(大致在今河南省三門峽市),他奉詔出戰卻不帶自家嫡系,只能說明他並不支持這場戰爭。其實這也不難理解,虢國先君虢公石父本是平王之父幽王寵臣,一貫支持褒姒,另一位虢公翰又擁立周攜王,虢國本來是比鄭國更大的反賊,無非是利益交易換取他們改弦易轍歸附平王。所以虢公林父心中有數,在朝廷跟鄭莊公打擂臺也就罷了,真打倒鄭國,下一個被收拾的說不定就是自己,何必那麼賣命。我甚至懷疑他和鄭莊公私底有勾結,向鄭國泄露王師虛實,在戰場上故意指揮不力,製造敗局。

儘管鄭國在戰場上表現出色,但在戰略上卻是雙輸之局。

之前周王固然式微,但餘威尚存。晉國一幫亂臣賊子數十年如一日搞“曲沃代絳”鬧家務,一旦王室出面干預時就要慫一慫避風頭。繻葛戰後再沒有人把周王當回事了,破軍滅國絕人宗祀再無忌憚,弒君篡位愈演愈烈,絕大多數人甚至不屑請求天子名分支持。

鄭國也沒落得好,儘管莊公還試圖挽回,但周鄭撕破臉的情況已經昭然天下,他們再不能拉大旗做虎皮謀私利了,接下來就只能拼國力了。而這恰恰是鄭國短板,於是鄭莊公開創的小霸好局曇花一現,成爲齊晉秦楚諸霸的“先烈”。

唯一破局可能在於周桓王,如果他當時能理性一些,不求全勝,在莊公退兵繻葛時,自說自話宣佈鄭伯知錯降服,王室寬宏大量赦免其罪。那時候鄭莊公也只能打掉牙和血吞,按捺住野心上書請罪,讓王室榮光再延續最後的一段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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