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人最熟悉的戰爭,三國鼎立奠基之戰,可你知道曹操究竟是怎樣丟掉一統天下機會的嗎?

一、兵不血刃

東漢獻帝建安十二年(公元207年),九月。

遼東太守公孫康斬殺原盤踞河北的軍閥袁紹之子袁尚、袁熙,向掌握東漢朝廷中央政權的司空曹操獻首請降。

至此,曹操完全消滅袁紹殘餘勢力,平定了黃河以北的青州、冀州、幽州、幷州等地區,取得了對其餘割據勢力的壓倒性優勢,於是再接再厲一統天下便提上了日程。

次年,建安十三年六月,曹操升任丞相,終於成爲實至名歸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七月,曹操誓師南征,討伐盤踞南方荊州地區的軍閥劉表。

八月,荊州牧劉表病故。由於劉表在後嗣問題上猶豫不決,荊州發生繼承權爭議陷入內亂。劉表幼子劉琮率荊襄大族蔡氏、蒯氏,向曹操請降。

九月,曹操不戰進入襄陽,輕取荊州精華地帶。接下來,曹軍鐵騎追擊南逃的劉表附庸劉備部,在南郡當陽縣長坂坡幾乎全殲其主力,佔領劉表囤積物資的重鎮——南郡郡治江陵(今湖北省荊州市)。此後,荊州各地望風而降,只有劉表長子江夏太守劉琦收留了劉備殘部,還在試圖對抗。

曹操南征意在打擊荊州割據勢力,本沒有計劃對付孫權——當時曹操的地盤跟孫權在淮南地區毗鄰,如果他原本就有意進取江東,肯定會在那裏擺出進攻姿態,牽制孫權軍。

因爲勝利來得容易,於是曹操決意乘勝進軍江東,一舉完成統一大業。

二、大兵壓境

在曹操看來,孫權不過是一個僥倖繼承父兄基業的紈絝子弟,和剛剛投降的劉琮並沒有什麼不同,很可能也在軍事壓力下不戰而降。

於是,曹操給孫權寫信說:“近者奉辭伐罪,旄麾南指,劉琮束手。今治水軍八十萬衆,方與將軍會獵於吳。”(《三國志·吳主傳》注引江表傳)

這就是,《三國演義》所謂曹操八十萬大軍下江南的由來。

這當然是恐嚇手段!

曹操從來沒有過八十萬大軍。按東晉皇甫謐《帝王世紀》記載:曹魏滅蜀後,總人口才5372891人——這不是真實人口數,而是戶籍數字,與財政稅務密切相關,意味着最多隻能收到這五百多萬人的糧食賦稅。東漢末年軍閥混戰,殺得“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曹操所能掌握的人口,肯定比這個數字少得多,怎麼可能供養的起八十萬軍隊?

那麼曹操究竟有多少人馬呢?

有句話說得好,最瞭解你的人往往是你的對手。曹操的直接對手,江東軍主將周瑜就做出了相當準確的估計:

今以實校之,彼所將中國人,不過十五六萬,且軍已久疲,所得表衆,亦極七八萬耳,尚懷狐疑。(《三國志·周瑜傳》注引江表傳)

周瑜這話是在寬慰孫權,也是建立在對敵充分了解的基礎上的,因爲接下來的仗還要他自己去打,信口開河會坑死自己的。

歷代研究者大都認可週瑜的估算,於是得出結論:曹操率領二十餘萬大軍來攻打孫權。

這是讀書不求甚解想當然!

周瑜只說曹操在北方有十五六萬人馬,可不是說他把這些軍隊全帶來了!建安十三年,曹操實際掌握的人口最多不會超過三百萬,因爲長期戰亂,生產遭到嚴重破壞,糧食供給非常緊張,維持十五六萬常備軍已經是極限。

這十幾萬大軍,肯定不能全部參加南征。曹操佔地廣大,周邊還遠沒有安定,遼東公孫康,幽州烏桓、鮮卑,幷州匈奴,關西馬騰韓遂,江東孫氏,都是敵人或潛在的敵人,不能不留重兵警戒。

假定在這幾個地方各駐一萬多人,兩大中心鄴城、許昌再留二萬作預備隊,至少十萬人是沒法抽調的,能參加南征的部隊也就五萬人左右。

當然,曹操治下有很多按軍事結構編組進行屯田生產的難民,必要的話也能臨時動員一部分從軍。不過這些人缺乏訓練,沒什麼戰鬥力,只能當輔兵打雜。按《三國志·先主》傳:“先主屯樊,不知曹公卒至,至宛乃聞之”,宛就是南陽郡治宛縣(今河南省南陽市),是曹操與劉表勢力結合部,長期駐防新野(南陽郡轄縣)的劉備必定特別關注該地軍情變化,可見曹軍沒有在南陽大規模動員。而曹操經濟狀況不好,更沒法從其他地區動員太多預備兵,輔兵最多也就三四萬規模。

出乎曹操意料的是,他竟能不戰而得荊州,完整接手原劉表統治機構,可以就地動員民夫支前。因此他不再需要那些缺乏戰鬥力的雜兵,爲避免浪費糧食,當然打發他們回去“抓革命促生產”。

留下來的常備軍,加上荊州降兵,曹操兵力擴充很多。周瑜將降兵數量估計爲“七八萬”,而這是荊州軍隊的極限值,荊州雖然相對安寧富庶,劉表能掌握的也不過百餘萬人口,最多維持曹軍一半規模。而這些人未必全部歸降,其中劉表的長子江夏太守劉琦部萬餘人就和劉備殘部一起繼續對抗曹軍;荊州南部長沙、武陵、零陵、桂陽四郡屬於半獨立地區,只是名義上歸降曹操,並沒有大量派兵效力。再算上部分趁亂逃散的,實際加入曹軍的荊州軍最多五萬。

也就是說,曹軍在荊州地區總兵力不會超過十萬。

曹操號稱八十萬大軍,左右是誇張,爲什麼不索性號稱百萬呢?這其中很可能無意中流露了真相:

從情報學的角度看,謊言也是有信息價值的;因爲謊言往往是在事實基礎上進行歪曲,而非完全虛構,如果能夠掌握其篡改規律,是可以還原真相的。《三國志·國淵傳》提到一種情況:“破賊文書,舊以一爲十”。也就是說十倍誇大戰報是當時慣例,曹操寫信恐嚇孫權可能也受此影響不自覺地漏了底。

因此,曹軍可能只有八萬左右!

三、螂臂擋車

幾乎所有的歷史教科書都告訴我們:赤壁之戰是孫劉聯軍以弱勝強。

上面說了曹軍兵力沒有我們想象的強大,那麼孫劉一方又如何呢?

關於孫權的兵力,《周瑜傳》說得很清楚:瑜請得精兵三萬人,進住夏口,保爲將軍破之。周瑜是以主將身份要求孫權調撥軍隊,肯定不會信口開河,也就是說,孫權在赤壁一戰投入三萬部隊。

而劉備一方不那麼明確,按諸葛亮對孫權的說法:豫州軍雖敗於長阪,今戰士還者及關羽水軍精甲萬人,劉琦合江夏戰士亦不下萬人。這話肯定是有虛頭的,孫劉兩家是臨時報團取暖,不可能全無保留地交底。劉備在當陽長坂坡幾乎全軍覆沒,沒多少人能逃到江夏,他的部隊主要就是關羽水軍,估計約五千人左右。不過江夏是荊州防禦江東前線,周瑜對那裏的情況很熟悉,吹牛騙不了他,劉琦所部萬人應該比較確實。兩部合併計算,劉備一方部隊約一萬五千人。

這麼說來,孫劉聯軍總兵力爲四萬五千上下,與曹軍對比大致是一比二。

不過賬不是這麼算的,四萬多人並不是孫劉聯軍全部,他們還有後援。周瑜最初要求是:“得精兵五萬,自足制之”;孫權回覆他:“五萬兵難卒合,已選三萬人,船糧戰具俱辦,卿與子敬、程公便在前發,孤當續發人衆,多載資糧,爲卿後援”。孫權至少還有一兩萬兵力,可以作爲預備隊後續投入赤壁戰場。

因此孫劉聯軍可用兵力不少於六萬!

而曹操八萬人要分兵駐守襄陽、江陵等荊州要點,能到赤壁的也就一半多。雙方兵力大致相當。

當然,孫權也有老巢要守,但江東兵力充足——赤壁之戰後,孫權一面命周瑜統帥勝軍在西線與曹操大將曹仁爭江陵,一面自領東線大軍出淮南。按《三國志·張遼傳》:權率十萬衆圍合肥。

所以,實際情況不是孫劉弱曹操強。相反,因爲曹軍本部北方籍將士水土不服,且不擅長水戰,新降的荊州軍思想混亂,戰鬥力都要大打折扣,反而不如孫劉聯軍強大。

四、攻守之勢

曹軍是九月佔領襄陽的,到年底才進行赤壁決戰,這段時間內也有過一些前哨接觸戰,雙方強弱對比如何,曹操心裏不會沒數。就算意外全取荊州自我膨脹,這麼長時間下來,也不至於還忘乎所以。

曹操是老於陣仗,爲什麼明知自身力量不夠強大,還要一根筋地主動進攻呢?

曹操並不頭鐵,他壓根沒有發動進攻。

注意看地圖,赤壁位於江陵和夏口之間,已經進入南郡境內,孫劉聯軍要防禦應該在江夏,西進到荊州腹地打仗只能是進攻!

從天下大局看,曹操佔據北方成熟經濟區,擁有戰略優勢;而具體到赤壁戰場,明顯是孫劉兵強,他們纔是戰役進攻方!

這顯然出乎曹操意料,他自吹八十萬大軍,說狠話擺出強硬姿態,就是想要嚇住對荊州地垂涎三尺的孫權,好騰出手來鞏固新佔領區。《孫子兵法》雲: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就是這個道理。

曹操這一手相當有效,孫權手下官員大多主張投降,其中就包括首席重臣張昭。

《三國演義》“舌戰羣儒”橋段醜化了張昭,把他寫成一個貪生怕死的投降派。其實不然,張昭是孫氏政權骨鯁之臣,每每對孫權直言強諫,甚至曾說過“昔太后、桓王不以老臣屬陛下,而以陛下屬老臣”這樣倚老賣老的話。孫權自己也承認:“孤與張公言,不敢妄也”,足見對他敬畏有加。張昭曾接受孫權大哥孫策託孤重任,得過“若仲謀不任事者,君便自取之”的囑咐,等於是少年孫權的半個監護人,投降後肯定會被掛起來,只能混喫等死,哪能有之前的權勢風光?

於情於理,張昭都不可能出賣孫權。

其實張昭的想法是:之前跟劉表打得你來我往,雖然略佔上風,但也沒得到什麼大便宜,現在換了更厲害的曹操,硬拼風險太大,裝孫子服軟口頭尊重一下朝廷也不損失什麼,還是韜光養晦等待時機更好。

而周瑜的看法不同:荊州新降人心不安,正是江東奪取上游屏障發展壯大的天賜良機;如果錯過這個時機,等曹操完成整合,順流而下,側翼暴露的孫氏政權必然敗亡。

這是看問題的高度不同,並無道德高下之別。孫權作爲吳國開國君主,戰略眼光還是有的,所以他很快接受了周瑜的意見,決心與曹操一戰。

確定了乘曹操立足未穩發動反擊的整體戰略,還要考慮具體如何執行。這時劉備集團特使諸葛亮帶來了好消息,荊州並未完全投降,江夏還掌握在劉備集團手中。這對孫權是重大利好,只要和劉備結盟,就可以取得一個重要前進基地,將防線推進數百里。

大家注意到沒有,赤壁之戰中孫權投入兵力至少兩倍於劉備,主要戰鬥也由周瑜承擔;到戰後分賬時,周瑜繼續苦戰才奪得南郡,劉備卻乘虛而入取荊南四郡。雖說南郡富庶程度超過荊南,但出力少的劉備無疑是佔了大便宜,而孫權對此居然沒多大意見,關鍵就是劉備一方同意合作成功後交出江夏地盤。赤壁戰後出任江夏太守的是江東宿將程普。

正因爲有這份誠意,素有積怨的孫劉兩家才能迅速坐到了一條船上。

孫劉聯軍一經組成,整體戰略形勢就發生巨大變化:

曹操沒想到孫權這個小年輕竟敢打上門來,但他不能慫——荊州新降軍民尚未歸心,如果曹軍不夠強勢,沒有足夠威懾力,就會有人生出另找靠山的心思,到時人心一散隊伍就不好帶了。因此儘管他深知形勢不太有利,也只能率水土不服的疲憊之師監督軍心不穩的“狐疑之衆”迎戰。

五、緩急之利

雖然曹軍力量偏弱,但不等於只能被動挨打,戰爭意外因素很多,孫劉聯軍不見得就能穩贏。

按《周瑜傳》:權遂遣瑜及程普等與備併力逆曹公,遇於赤壁。時曹公軍衆已有疾病,初一交戰,公軍敗退,引次江北。瑜等在南岸。

曹操首戰受挫退守烏林(赤壁北岸,今湖北省洪湖市境內),失去對長江水域的控制(以下簡稱“制江權”),實際被封鎖於烏林江灣,和江陵大本營首尾不能相顧。

這種情形無疑是很被動的,但曹操卻不得不堅持:

一方面,曹操需要在政治上凝聚人心,不能輕易撤退;另一方面,下游防線戰略意義重大,如果曹軍退守江陵,那便門戶洞開,孫劉聯軍便可上溯進入洞庭湖流域,乘勝席捲荊南四郡。這樣一來,原本赤壁戰後孫曹爭南郡的局勢將提前出現——在沒有制江權的情況下,曹仁與周瑜長期相持,還是沒能守住突出防線的江陵;如果周瑜再有四郡資源支持,即使曹操親自出馬也不能做得更好。

爲什麼曹操退守烏林,而不選擇其他地方呢?這跟烏林的地理形勢有關。

長期以來,因爲水道變遷,我們無法還原赤壁古戰場地形。按常理論,曹操久經沙場,即使不擅長水戰,地理條件是否有利大致上還是能判斷的。

我們知道,長江湖北段即所謂荊江,號稱“九曲迴腸”,河道蜿蜒曲折,形成許多內凹港灣,這些地方腹大口小水流緩慢,適合大量船隻駐泊,也便於防守,比較適合水戰能力良莠不齊的曹軍。有理由相信烏林就是這樣一個港灣,甚至有可能因其水文條件不錯,成爲劉表經營的水軍基地,有現成碼頭營房倉庫可用。

儘管留駐烏林的曹軍水軍主力無力出擊,實際淪爲困守港區的“存在艦隊”,但不等於就不能形成威脅。內河作戰不同於大海——後世海軍如果掌握制海權,那就可以輕易繞過對方要塞據點,自由選擇敵後方薄弱節點發動突襲。而長江河道再寬闊,也在目視範圍內,一方只需在近岸高地部署一定數量監控哨位,便可有效掌握對方艦船調動情況。孫劉聯軍即便掌握制江權,大股調動也瞞不過曹軍,尤其當曹操本人駐防烏林,劉備周瑜絕不敢留下偏師對峙,冒着被兩面夾擊的危險,以主力深入荊州腹地。

唯一可慮之處是烏林與江陵相隔甚遠,原本可以聯繫的長江航道又被孫劉控制,兩個軍隊集團難以配合呼應,容易遭到各個擊破。

但實際情況可能好得多,江漢平原中南部就是古代雲夢澤,湖泊衆多水網縱橫,烏林附近就有注入長江的支流,很可能有人工水道連通江陵。曹操取得後方物資人力支援應該不會太難,處境並不孤立,所以他才選擇駐軍烏林,而不是洞庭湖口的巴丘(今湖南省岳陽市境內)。

大多數人對赤壁之戰雙方存在刻板印象:曹操遠道而來後勤艱難,孫劉以逸待勞補給充足。其實未必如此。曹操主基地是完整接手的江陵,劉表在那裏囤積了海量物資,通過江漢水道補給烏林綽綽有餘。赤壁戰後曹仁在幾乎被周瑜包圍的情況下還支持了一年,可見江陵物資充沛。而且曹軍雖有五六萬人馬可以投放赤壁前線,但不等於要將整個重兵集團蝟集到烏林一地,曹操完全可以撤走一部分軍隊,留兩三萬與敵對峙。

而孫劉聯軍前進基地在江夏,但這裏是劉表和孫權攻防拉鋸地帶,地方殘破荒蕪物資匱乏,很難支持四五萬大軍長期作戰。所以,江夏只能是物資轉運節點,孫劉聯軍大部分軍需要從柴桑(今江西省九江市境內),乃至更遠的丹陽、吳郡地區(大致包括江蘇安徽南部)調撥。柴桑在東漢末屬於豫章郡,大致相當今整個江西省,後世這裏是魚米之鄉,而當時卻絕大部分是深山密林的未開發區,瘴疫橫行地廣人稀,物產並不豐茂。

勝敗乃兵家常事,最終定局還要看誰更有韌性,更能堅持。

六、烈火飛血

這樣局勢就完全反轉了,曹操兵少糧多利在持久,孫劉兵強補給線長利在速戰。

對於這種情況,作爲江東軍前敵總指揮的周瑜是最清楚不過了,他不用計算都能想象得到,孫權怎樣殫精竭慮籌措軍需。他還明白孫劉只是報團取暖臨時結盟,長時間無所事事,內部各種矛盾都會暴露出來,到時候主客之勢就會重新翻轉。

不能再等下去了,現在就要和曹軍形成決戰。

仗不是一方想打就一定打得起來的。曹操知道自己還沒有能力在長江上與對方一決勝負,他不介意先慫一把,實踐烏龜大法堅守不出。於是周瑜只能打上門去強攻。

前面說過烏林是一個腹大口小的內凹港灣,守方只要守好入口,不讓攻方艦船衝入,便可立於不敗之地。爲了做到這點,曹操處心積慮排出“船艦首尾相接”陣勢——即《三國演義》所謂“首尾用鐵環連鎖”,也就是“連環計”之濫觴。

歷代文人少有親身參與水戰着者,於是他們接受羅貫中想當然的觀點,以爲只要將多艘船艦以鐵鏈連接,便可做到“衝波激浪,穩如平地”。這確有一定科學道理:在不增加船高的前提下,船隻體量越大寬度越寬,重心相對越低,因此也更穩定,抗浪性能更好。因爲在技術上無法放大現有船隻,將多艘艦船連接,在一定意義上近似於增加艦船長寬,能夠加強抗浪性能。

問題是這些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鐵環連鎖在增強抗浪性的同時,完全放棄了適航性。

兩艘或兩艘以上船舶,不管以什麼材質連接,都必然產生一個互相牽拉的力量,以當時的技術條件鐵鏈不可能做得太長,各船間距相當近,航速稍大就極易發生碰撞。這裏做一個類比:我們汽車拋錨叫拖車時,前方動力車必須小心控制速度牽拉,絕不能亂踩油門剎車,無動力的後車也要有駕駛員在位把握方向,關注前車動向隨時準備剎車,做得這麼謹慎就是要防止拖拽過程中力矩變化發生碰撞。古代船舶沒有機械制動裝置,全靠人力控制,因此“鐵環連鎖”後只能以划槳方式小心翼翼的低速移動;絕不能掛帆加速,因爲不同船舶無論如何做不到節奏一致,風浪稍大就會造成碰碰船慘劇。

但這對曹操不是問題。速度緩慢又有何妨?他又不跟周瑜玩賽艇,甚至船能不能開得起來都無所謂,曹操要的就是在烏林港灣入口構成一道近乎固定的防線——曹軍艦船下碇石(原始船錨)停泊,通過鐵環連鎖保持穩定,這樣不習慣水上活動的北方老兵就可以上船,在一線督促新附軍作戰;還可在顛簸不大的大船上部署操作牀弩之類大型器械,實現對來犯之敵非接觸打擊。

曹操這個戰術非常高明,等於說以戰船爲城牆,將水戰做成了北方士兵熟悉的城垣攻防戰。而周瑜就頭疼了,江東軍之於曹軍並無絕對優勢,雖然強攻未必不能拿下,但拿水戰精兵去爬牆拼消耗不值得,兵力折損太多會改變孫劉力量對比,乃至影響戰利品分配。

在這緊要關頭,關鍵先生出現了。他就是追隨孫氏父子兄弟三代的老同志黃蓋黃公覆。

說起黃蓋,絕大多數人第一時間想到“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其實苦肉計於史無據,不過小說家言,可以確定的是黃蓋確實進行了詐降。

黃蓋的破敵策略是“可燒而走也”,也就是火攻戰術。這是古代水戰慣用戰術,木質船體雖然長期浸在水中,但爲防蛀防腐蝕,船板都要上漆抹油,比較容易燃燒,直到十七十八世紀風帆戰艦已廣泛裝備大炮火槍,火船戰術依然行之有效。

周瑜精於水戰,不會不懂這些,黃蓋能想到的,他自然也想得到。

麻煩就麻煩在曹操這個烏龜陣太難弄。連環船在港灣入口形成防線,有效隔開了與孫劉聯軍的接觸,火攻的話只能燒到最外圍一列。而木船雖然怕火,也不至於一點就着,畢竟當時沒有火藥汽油,僅“實以薪草,膏油灌其中”並不能迅速形成沖天大火,少數船舶着火,還是來得及組織人手撲救的。火攻是要講究出奇制勝的,一次不能成功,下回對方有了準備就更艱難。

黃蓋通過詐降,得以穿過連環船防線,突入江灣內部縱火,曹軍主力準備不足一片混亂,周瑜主力乘勢跟進大敗曹軍。

曹操不是沒有想過詐降的問題,當他收到黃蓋降書後回覆:“但恐汝詐耳。蓋若信實,當授爵賞,超於前後也”。可見他並沒有喪失必要的警惕。

那他爲什麼還中計了呢?

按《周瑜傳》注引江表傳曰:至戰日,蓋先取輕利艦十舫,載燥荻枯柴積其中,灌以魚膏,赤幔覆之,建旌旗龍幡於艦上。時東南風急,因以十艦最著前,中江舉帆,蓋舉火白諸校,使衆兵齊聲大叫曰:“降焉!”操軍人皆出營立觀。去北軍二里餘,同時發火,火烈風猛,往船如箭,飛埃絕爛,燒盡北船,延及岸邊營柴。瑜等率輕銳尋繼其後,雷鼓大進,北軍大壞,曹公退走。

當週瑜大軍出動即將接戰時,作爲前鋒的黃蓋忽然大張旗鼓宣佈投降。這一手在現代叫“陣前起義”,着實非同小可,等於說完整戰線忽然出現缺口,友鄰諸軍必然士氣大跌。爲了保密,周瑜不可能事先給手下交底,臨戰傳達最多也只能到達中層軍官,基層士兵不瞭解情況,見到友軍反水必然驚怖,即使將領說明真相,將士們也不可能很快解除迷惑,不可避免的要陷入混亂。

正在觀察的曹操把江東軍的亂狀看在眼裏,他判斷:即使黃蓋是詐降,周瑜的船隊肯定是真亂,一時半會兒恢復不過來;自己只要速度夠快,可以先解開鐵環連鎖,放黃蓋通過防線,然後迅速重新封閉,以優勢兵力形成關門打狗之勢。這樣可以將假降逼成真降,從而沉重打擊敵方士氣。

這裏可以看出,曹操和“一生惟謹慎”的諸葛亮不同,雖然是見慣爾虞我詐的老江湖,但他的本性是傾向於冒險的。

但是曹操低估了周瑜和黃蓋。

因爲事先沒法向全軍說明情況,驟變忽起時,江東軍大隊確實有些驚慌失措,但周瑜治軍有方,安排的中層軍官控制力很強,很快制止了士兵慌亂情緒蔓延。然而重整隊形需要時間,這時就要看黃蓋的發揮了。

滄海橫流方見英雄本色,老將軍黃蓋身先士卒衝鋒在前,以最快速度衝過連環船防線,直取曹軍水軍大寨。

杜牧詩云: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很多人強調東南風的重要意義,似乎若無此風周瑜必敗。其實東風作用主要在黃蓋向曹營航渡階段,雖然有助加速,卻不是非有不可。

詐降船隊深入江灣內部,進入最後衝刺階段,黃蓋點火之後,並未通過船後拖帶的小船撤離(又豫備走舸,各系大船後);因爲船載引火物開始燃燒,火焰迅速上躥必定引燃船帆,船速勢必急劇下降,而此時船隊距水寨還有一公里左右(去北軍二里餘),如果曹軍反應迅速,是來得及將火船推離水寨的。這樣一來,黃蓋就未必能擾亂曹軍主力,曹操還能抽出人手支援連環船,周瑜還需要在那裏苦戰,苦心孤詣策劃的火攻計作用將非常有限。

覺悟很高的黃蓋不甘心如此,他要決死一搏,於是他率部繼續留在船上控制航向奮力划槳,直到即將接觸才棄船逃生。黃蓋本傳注引吳書曰:赤壁之役,蓋爲流矢所中,時寒墮水,可見黃蓋點火後還在一線,並且迫近到弓箭射程之內。

由於黃蓋捨生忘死,火攻取得了極大成功。本來黃蓋火攻船數量有限,就算全部成功也不過燒燬曹軍10艘戰船,這點損失曹操承受得起。然而黃蓋的決死衝擊,讓曹營水軍上下嚇破膽,許多船艦不等命令便匆忙拔碇避讓乃至逃跑,全軍完全失去組織。面對亂局,曹操縱有天大本事也只能徒呼奈何,眼睜睜看着江灣入口孤立無援的連環船被周瑜主力圍攻。

黃蓋的突出表現爲他贏得了此戰頭功,所以戰後他被任命爲武陵太守,封賞幾乎與周瑜程普相等。

當週瑜擊潰曹軍鐵環連鎖陣線,成功突殺入烏林港灣,曹操的混亂之師不可能再抵禦優勢江東軍,赤壁之戰大局底定。

七、元氣未傷

赤壁之戰是孫劉聯軍的戰略勝利,從此荊州地區戰略主動權易手,三國鼎立局勢初步成形。但是孫劉聯盟並不是我們想象中那樣,在這一戰中殲滅大量曹軍;事實上,曹操陸軍主力並未遭到嚴重損失,水軍也沒有全軍覆滅,是他發現烏林不可守,於是決定壯士斷腕,焚燬能控制的船舶以免資敵,自率餘部沿華容道小路退往江陵。《三國志·吳主傳》記“大破曹公軍,公燒其餘船引退”,此項記錄不見於《武帝紀》,應該不是曹魏方面諱言失利的虛飾。

正因爲曹軍主力並未有嚴重損失,主要是荊州降兵死傷逃散很多,本部減員不會超過萬人,所以曹操依然擁有全局戰略優勢。即使在荊州,曹操仍控制着最富庶的襄陽地區以及江夏一部分,荊襄爭奪還將長期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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