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位朋友一路打拼,腰纏萬貫。他經常向子女敘述自己曾經用摩托車送人的故事,以激勵孩子艱苦奮鬥,或以此提升自己的威信,然而效果不佳。他就向我們絮叨,引起了我這個同齡人的共鳴,也來絮叨一番,雖然我只夠養活自己,而我“出道”比他更早,曾用自行車送人。

說到威信,我孩提時在夥伴中還是有一點的,因爲我家有兩樣交通工具:一條小船與一輛自行車。船與車都是我家做生意用的。哥哥用自行車運貨,在那個肩挑時代,算是先進生產力了。夥伴們對船兒都不稀罕,船兒早就有了,何況大隊裏有水機船。自行車就不一樣了,我家較早擁有。我放學後推出自行車,總會有夥伴相隨的。這是一輛永久牌28寸自行車,是舊貨買來的,鋼圈也已經暗淡,儘管我們每天擦,坐墊有些破損,我們用坐墊罩罩住。有了車,我騎車自然比他們學得早,車性(車技)也比他們好些,學車時人小身體不夠高,就腳穿三角檔學起來。手呀腳呀都曾被摔腫,卻也較快地學會了。我騎着車,相隨的小夥伴叉開雙腿,從後面蹭上車後的書包架,一股沉重感讓車身搖晃一下,於是加大力氣,有時屁股離開坐墊,腳奮力下踏,手彷彿要把龍頭向上提,加速後車終於穩定了,我頓時有了成功感。也會被迫停下的,因爲他叉腿坐,我們四條腿擱着地面,不會倒下的。

騎一會兒夥伴就說:喫力(累)了吧,下來讓我踏一會兒。聽到這話我總有滿足感,便擰住剎車。

也在晚上約江同學一起往外騎,壯着膽子夜騎大馬路,夏天時,借喫冷飲騎到新河,那時箬橫沒有冷飲,也騎到溫嶺城關再回來。這已經是八零年上下的事了,我還在讀大學。暑期,月夜、少年、朋友,山影迷濛、遠燈明滅,一路聊天聲、車行石子路的唦唦聲,車速帶來風的涼快,下坡時的自由輕鬆感,不時試試單把手的樂趣,我們感覺太豐富了。偶爾一輛汽車駛過,光束刺眼,帶來一股煙塵,引發我們風塵僕僕、接風洗塵等詞語的體會。遠方一聲喇叭鳴叫,我們就會想到分別,有時會背誦毛澤東寫給楊開慧的《賀新郎》:“汽笛一聲腸已斷,從此天涯孤旅。”江同學後來南下廣東,我在信中寫道:“我經過你家門口,就多呼吸幾口。”現在我從教育學角度明白青春、世界、體驗是何等重要,那是素質提升,遠高於應試分數。現在江同學成了兒童文學作家,估計與我的自行車有關。

騎來騎去,我的車技進一步提高,就有自信送人賺錢了。當時自行車送人是補充公家班車的一種民間生意。通常是些靈巧健壯又不會做其它生意的農村青年,他們玩自行車玩得嗨,租車騎又租不起。擁有自己一輛車既玩得盡興,又作爲一份業餘職業,雙贏。後來發展爲摩托車送人,我的朋友就屬於此類兼職。再後來有三輪車,四輪意大利,小麪包,有的自行車送人者現在已經是公交線上的老總了。

自行車送人沒有固定的站點,車站、大路方頭、前街后街頭都是他們的集中地。他們騎的是28寸重型自行車,後座書包架上鋪着坐墊,車停在那裏,車主不斷掃視路人。他們通常車技高超:小田路都能輕鬆騎過的,後座坐兩人三角檔坐一人龍頭坐一人,就像雜技演員一樣。他們把自己的車玩熟了,在熟悉的平整的路面上,有很多會雙放手的。

然而那時還是生產隊集體,農忙時節他們還得去夏收夏種掙工分。這時我家的車因哥哥農忙不做生意反而閒下來了,我是城鎮戶口,暑期在家沒事,就騎上車加入了自行車送人的行列。

炎炎夏日,我們頭戴着涼竹帽,頸上掛着擦汗用的毛巾,在車站上乾等着。看到“工作同志”模樣的,我們便急着上前。因爲農忙時他們出來,十有八九有公家事要乘車的。而且他們的價格好講話,對他們態度好些就貴一點也無妨,只要打給他一張收款收據,蓋一個章就成。其他的就是家裏有急事的要乘車。一般是短途,一天下來,也能接個五六樁生意,一兩元錢差不多。記得我接過一個農民,聊天中得知他是要去看親眷,接過一個婦女,明白她是送月子去。也接過一位小姑娘,其實比我只小兩三歲,我卻一句話也沒有了,儘管我很想跟他說我是大學生(那時剛剛恢復高考,大學生含金量較高)。

接到胖子是頭疼的事,不過那時胖子不多。最苦的是遇到頂頭強風(即逆風),車像被吸住了,腳像灌了鉛般重,每一次呼吸都感覺憋氣,感覺出自己的心跳。此時,車技好的人能在邊上騎,不怕龍頭斜到路外水田裏。因爲當時是石子路,邊上的石子被道班工往中間推,路邊就平了,騎車用力少。農忙時節,路兩邊又曬着稻杆把,帶人的自行車要從剩餘的平路中長時間地騎行,那要有相當的車技。現在的飆車沒這個體力要求,且在街道上呼嘯着過,我真的少了尊敬。我明白自行車的名稱太超前了,明明是人力車,片面拔高。摩托車、轎車纔是自行車,其實還是我們地方稱呼的“腳踏車”最準確。我們只是車伕,不是駕駛員。

我是在一次小小的事故中結束自行車送人的。那天接到三位從箬橫到永安的“工作同志”,我們三輛車談好價錢就出發了。這是長途,一下子能有四毛錢的收入(當時箬橫到溫嶺是六毛錢一張),我興奮地騎,加上南風送我向北,我的速度最快。然而對面走着一位擔着稻擔的老農,我打了自行車鈴,準備向左繞開,他卻按我繞的左方向走給我讓道,我緊急剎車來不及,車撞到他的稻擔,他倒下了。我們下了車。老農站起來質問我。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後座的“工作同志”出來調解,問傷情,說我還是個孩子,不要急,有沒有受傷。這樣我們一起到赤腳醫生那兒檢查,醫生是當地人,他們認識,也說沒事兒。買了一副傷飾膏藥貼上,就讓我們走人。我明白是他們幫我說了好多話,是老農的寬宏大量,是醫生的公正操守,才讓我沒事。於是重新上路,同行的車手告誡我,他說知道我是新手,長途不能騎快車的,否則體力接不上,容易出亂子的。這樣,我們三輛車慢慢地到了永安。我不知道我是怎樣接過錢,我內心很想說不用這錢的,但我還是遞上了收據。他們說:反正報銷的,你收了。

那晚回到家,捱了父母哥哥一頓批。這麼晚沒回,會出什麼事?家裏急成一團。等聽完我的彙報後,他們說果然如此,接着推測:萬一他們摔了骨頭,萬一你傷了。然後分析:你車技沒他們好的,賺不了多少錢的,你有補貼費了(指學校發的每月生活津貼費),在家安生些。總之,我不得再騎車送人了,其實我也怕了。原來我騎車也只是好奇,想通過勞動實踐體驗生活而已,沒有發財的打算。至於賺得的幾個小錢,就像我孩提時賣泥鰍草藥得到的錢一樣,都歸入書店了。

還有很多細節,比如車胎漏氣了,我們自己會補的,車壞了自己基本會修的,一輛車全拆倒了,我們能重新組裝的,多看看車行師傅幹活就會的,我們叫做“開眼生活”。就像現在少兒玩遊戲一樣,這些都能無師自通的。不過過去是沒條件玩,現在是家長教師阻止孩子玩。而這些反覆行動體驗留下的記憶,跟大自然,跟整個生活一起關聯,就像整本書閱讀,刻骨銘心,融入人的精神。時間越久越美,越親切,越能給自己以勇氣與力量。

浙江省溫嶺市新河鎮文筆路1 新河中學東校區 江富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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