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朗天空 感受法治新生態

  正忙碌,手機接到一個電話,是翔安法院政治處打來了,說是翔安法院建院十五週年,院裏準備了一個簡潔的慶典儀式,其中的一項內容,是邀請曾經在翔安法院工作過的幹警,回家看看。

  瞬間,塵封的記憶被釋出,往事一幕幕回放。

  2003年,廈門市區劃調整,廈門島內,思明區、開元區、鼓浪嶼三區合併成爲思明區,另從島外的同安區劃出東部的五個街鎮,成立翔安新區。

  爲了支持翔安新區的法治建設,廈門法院系統從中級法院、思明法院、開元法院、鼓浪嶼法院抽調一批共9人的基幹力量,調動到新成立的翔安區法院工作。

  年31歲,時爲廈門基層法院最年輕中層副職的我,也在被徵召之列。

  ↑2003年11月18日,翔安區人民法院正式成立

  相對於廈門島的繁華富裕,與廈門島隔海相望,直線距離不到十公里的翔安區,卻有着與經濟發展速度完全不相匹配的時間差,悠然自得地行進在時代的間隙中,偶爾驅車路過,還可見路邊田間農民馭黃牛犁地。

  翔安所轄區域,是廈門東部經濟最不發達的五個街鎮,素有“廈門的西伯利亞”之稱,與泉州的晉江、南安、安溪等縣接壤,新區成立時,轄區20萬戶籍人口,城鎮居民僅萬餘人,經濟以農業和農產品加工業爲主。

  翔安耕地屬海邊砂壤,肥力較弱,地理上屬風頭水尾,海風大,缺淡火,對農作物成長,相當爲不利,自古當地居民謀生艱難,下南洋謀生者極多,華僑僑眷多,有限的生存空間也導致民風剽悍,爲爭奪生存空間及利益,極易發生械鬥。

  翔安卻是福建文化版圖上的一塊風水寶地,地瘦栽松柏,家貧子讀書。

  南宋時,理學大師朱熹曾任同安縣主薄四年,主薄爲知縣佐官,文職。

  朱熹任職同安期間,勸諭子弟讀書,故同安、翔安一地,民間敬惜字紙,推崇子弟讀書,史稱“紫陽過化”之地,有“海濱鄒魯”之美譽。

  翔安香山,林木蔥鬱,據說當年朱熹登此山遠眺,感清風徐來,見海天一色,文脈潛行,迤邐延綿,歎爲觀止,勒石留墨“真隱處”,千年後,廈門大學翔安校區依山畔而建,書聲琅琅,文氣匯聚。

  翔安景色雖美,新區開發,一張白紙好畫畫,新區成立時,紀念品爲一樹脂製作之拓荒牛,俯首奮蹄,踏石留痕,青筋畢露,肋骨歷歷,真真爲我們這批翔安司法知青的真實寫照。

  困難之一是路遠。彼時翔安初建區,百事待新,新成立的翔安法院,只能擠在原同安法院馬巷法庭一幢四層的辦公樓辦公,原設計容納十人的辦公樓,擠入近五十人。

  法爲幹警提供食堂和宿舍,調任的幹警,多數家室定居島內,有老小,每天通勤班車,早出晚歸。

  ↑建院初期作爲辦公場所的白色小樓

  ↑臨時搭建的鐵皮屋作爲會議室使用

  新區雖和廈門島僅隔着一灣淺淺的海水,兩地建築物目眺可見,若自行車可通行海面,十分鐘可至,然彼時翔安海底隧道尚在勘探設計階段,行程須繞道同安。

  班車從廈門港出發,環行島內,接上分散在島上不同區域的幹警,再沿同集路、324國道到馬巷,單程時間約一個半小時,往返三個時間,若碰上高峯期交通堵塞,則耗時更多。

  當時從思明法院自願報名到翔安法院工作的老周庭長,風趣地比喻自己“兩頭見星星”,他家所住的地方,在班車路線安排中,第一個上車,最後一個下車。

  許多時候,下班走到家門口,可以聽到《新聞聯播》開始的音樂旋律。

  困難之二是食宿。另一困難是後勤保障,大家清楚地記得,法院成立的前幾個星期,中午午餐,挑來了一桶飯、一桶菜、一桶紫菜湯,大家裝飯舀湯,蹲在法庭院中龍眼樹下,有說有笑。

  彼時情景,有過公社時代記憶的幹警,喻之爲生產隊田間食堂,相當神似。

  對於一天不看書不寫字就渾身難受的我而言,將寶貴時間耗在路上,是不可容忍的,於是決定留宿院部。

  在我的博客,曾留下這樣的一段文字:

  “那天下班時間,班車啓動時,我還在站在水利的門房前,和回島的同事揮了揮手。

  車走後,整個院子瞬間安靜下來了,只有門房水利在喝他的地瓜燒,他邀我同飲,我笑笑謝免了,只喝了杯茶,想走到馬巷鎮子上,找個喫的。

  馬巷鎮自古十分繁榮,但當地人都居家喫飯,沒人在外面蕩,需求決定市場,所以基本沒有什麼餐館供給,連蒼蠅館子都沒幾個。

  再說,我僅單身一人,總不能到飯店中叫一桌菜自酌自飲吧。

  沿街行,終於在拐腳處看到一處賣喫的,在路邊,一張小桌兩小矮凳,一根竹竿斜斜地吊個白熾燈泡,一個老式的紅泥蜂窩煤竈,紅紅火火地擱着鋁鍋,鍋中是深度顏色的沙茶湯。

  環顧四周,未發現水源地,洗碗刷鍋,均依賴是一隻塑料桶中所盛之水施行,水顏色混沌,營養豐富。

  對於街邊飲食有着怕草繩之戒心的我,高度懷疑主人會不會趁顧客不備,將顏色相近的桶中水補充到沙茶湯鍋中,畢竟我並沒有發現主人另外的食用儲水器。

  站在攤前,猶豫良久,面對主人熱情招呼,終還是選擇默默轉身離去,畢竟深知自己的胃腸,並未粗礪到足以接受這個等級的挑戰。

  那日外出覓食最後的結果,是到附近的食雜店買了一包‘康師傅’方便麪,回辦公室沖泡,食至一半,發現存一劃之差實爲‘康帥傅’,但飢腸轆轆,連湯汁都喝完了。

  夜讀譯著《蘇格拉底的審判》,檯燈下寫了數千文字,竟也未跑腹瀉跑廁所。”

  困難之三是城鄉文化差異。新法院成立,從島內而來的法官,大部分不會講閩南方言,缺乏鄉土生活經驗。

  不會持本地方言的法官,在審判執行中遭遇許多現實困難,刑事審判時,被告人以當地方言陳述,法官、檢察官及書記員雖畢業於政法名校,奈何卻不諳河洛閩音,方言又不屬於訴訟法上規定的外國語或少數民族語言,無法列支翻譯費用,只好請懂方言的幹警臨時客串翻譯。

  閩南方言屬河洛古音,語言學上有着“語言活化石”之譽,許多俚語與當地傳統文化結合,傳承千年,語義語域寬廣,變種極多,漳泉廈閩南方言,語調亦大不同。

  許多語彙,很難以普通話精準對應,常見“法庭通譯”抓耳撓腮,面紅耳赤卻無法及時翻譯,神態憨憨,還好彼時案件總量不多,法官、檢察官不急不躁,以確保當事人訴訟權利爲優先。

  ↑上門瞭解案情,調解糾紛

  ↑深入田間地頭,瞭解胡蘿蔔假種子傷農案件實情

  另翔安傳統鄉土文化中,有着“幫親不幫理”熟人社會的弊病,彼時村落中,建築物錯落,門牌號排序毫無條理邏輯可言,智能手機問世尚在多年後,執行中的鄉村找人,路與人何處尋,均在嘴上。

  曾有執行幹警在鄉人指引下,尋找被執行人許某,繞村莊轉圈圈後,村人奇問,剛纔指路的那人,不正是許某的嬸母乎?許某居所,與其毗鄰,執行人員轉圈圈之際,許某已經落跑。

  耕作的困難往往伴隨着收穫的快樂。

  這批司法知青們的點滴努力,也在逐漸改變着這塊千年鄉土社會的土壤,爲法社會學上所謂的“法治不入之地”,運送法理,詮註法意,分配正義,指引行爲。

  當年翔安法院、檢察院的司法官們聯席研判翔安法治生態,發現刑事案件中,故意傷害案例的比例極高,許多刑案的發生,緣起於小隙或口角,利益爭奪中,衝突各方缺乏談判、溝通或協同的意識,習慣以暴力解決問題。

  ↑主動“送法上船”,爲漁民提供司法服務

  ↑深入社區 與羣衆座談

  有時因滴水屋檐而起的民事相鄰權衝突,可以矛盾擴大成數十人的羣毆,數代人的敵意與對立,社羣被割裂。

  暴力也向弱者使用,新區成立前,轄區內發生多起村民集體私刑毆死小偷的事件,事實上,所謂小偷,無非乘夜黑入村,偷雞摸狗,行爲可憎,卻罪不致死。

  但在村民的認知中,打死小偷立威,以示村莊民風強悍不可侵犯,另於潛意識中,你一拳我一腳,集體行動,即使官府追究,集體緘默互保,無目擊證人,公安機關亦徒呼奈何。

  新區司法機構成立,面對往年數起打死小偷命案無法追究起訴之困境,檢察長拍案而起,組織警力成立專案組,克服重重困難,終將三起命案之犯罪嫌疑人起訴定罪,司法女神亮劍顯示法律威懾一面,村民惶悚,認知到暴力之上還有國法,集體私刑現象終漸絕跡。

  鄉土社會被法理學家形容爲法治不入之地,並不在於鄉土公共規則的缺失,更在於鄉土社會長期被習慣、民俗等非正式規則所統治。

  傳統文化浸濡之下,民衆對存在於周邊的非正式規則,認知或認同感更強些。

  或者說,這種區域性集體價值觀的影響力,足以與制定法相抗衡,然所謂民間法中,良莠不齊,泥沙俱下,習慣之中,良俗有之,惡俗也不少。

  許多惡俗陋習,源於重男輕女、宗族利益,源於封建迷信。

  曾記得,爲了外嫁女參與徵地補償款,法院院長帶着審判團隊進入鄭坂村,與村民面對面,判後答疑,普法宣講,村民故意將見面地點安排在鄭氏宗祠中,供桌上,鄭氏先主神牌林立;堂上,村民劍拔弩張,法官鐵骨錚錚,面無懼色,婆心苦口卻底線分明。

  三年數百份判決,終將“嫁出去的女兒如同潑出去的水”陳規陋習,掃入歷史的垃圾堆。

  ↑翔安法院開展法律意識與司法習慣調查

  曾記得,金門對面的小嶝島,島上有兩個自然村,門前雞犬相望,卻百年互不通婚,究其源起,說是有清一代,村莊間有兩姓發生糾紛,爭訟打到官府,胥吏墨訟上下其手,爭訟者終是“贏得貓兒賠了牛”,兩敗俱傷,氣急之下,敗訴一方老人臨終遺誓,後代不得與彼村男女締結婚姻。

  仇怨延續百年,改革開放後民智開啓方得化解,後大嶝法庭法官在小嶝島創設“好厝邊”會所機制,以鄉賢調解及村民議事,激活當地解紛資源,源頭化解糾紛,鄰里敦睦,守望相助,島上居民二千餘人,長年無訟,有“無訟島”之美稱。

  ↑出海大巡迴辦案,調解漁民糾紛

  ↑回訪案件當事人

  餘呆翔安三年有餘,《法庭的故事》一書,均於法院辦公樓夜深人靜時,思緒翱翔於古今中外之法林世界,穿過文字的記載與敘述,和許多高尚的靈魂對話,仰望星空,腳踏實地,講述法律的故事,書成後,中國團結出版社首發,次年在中國臺灣和韓國出版。

  一行當年司法知青,回到翔安,當年鳴鶴手植之楊桃樹,已然數米之高,綠意盎然,昭示着翔安蓬勃活力的當下,與遠景可期的未來。

  當年四五十人年收案二千餘宗之小法院,已成長爲人員二百餘、年收案件逾萬宗之中觀法院。

  審判大樓莊嚴肅穆,當年舊樓,重回馬巷法庭建制。

  ↑2007年10月11日,牽頭創建首個“好厝邊會所”

  歌舞彙報演講,均爲幹警自編自導自演,臺上助陣表演民俗南音的小朋友,其父母,彼時或還在高中校園。

  主持人穿插有獎問題,題目是:“翔安法院成立後,第一位結婚的幹警是?”

  答案揭曉,衆人目光在場中搜尋當事人,一禿頂中年男子赧然站立,揮右手示意,左手竟然持一枸杞水杯。一不小心,大家都不復年輕。

  剎那,一種感覺從心中淌過,傷感或歡喜,咂巴咂巴嘴,箇中滋味,無以言表。

  光陰如梭,編織人生經緯;歲月如偷,帶走一切僅留下回憶。

  夜聚餐,法院食堂份飯,米飯紫菜湯自打,十五年歲月,世間萬物只是走了一個輪迴,從1.0升級爲4.0版。

  歸去,歸去,一輪明月,萬家燈火,碎碎月光照歸途,星空依舊,大地沉寂,然,法意卻已充盈這塊土地,其中,滲着我們的汗,以及我們當年植下的希望。

  (作者系十五屆廈門市人大代表、法制委委員,廈門市中級人民法院研究室副主任)

  編輯:方琮高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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